兵权

    若是旁的贵族权臣服用寒食散,大家只会感叹几句误入歧途。

    可那是荀祜。一手制定关于寒食散的律法,违者充军的荀祜。

    他应该是最清楚寒食散危险的人。

    他服用寒食散这件事,已经超越了“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的范畴,而是蔑视律法、其身不正。

    上位者最忌这点,若不能以身作则,也就失了威望。

    况且眼下这些服用了寒食散的公子哥,按律法择日就该充军了。他们不是普通的纨绔,而都是荀祜的亲信,背后是朝廷的各方势力。

    若没有这桩事,各家只能自认倒霉。

    但若荀祜自己犯了法,他的亲信子侄却要因一样的罪过充军,恐怕难以服众。

    一个大臣走上前来,把疑点都详细说明了一遍。这次就是他把事情捅到了小皇帝这边,公开弹劾荀祜。

    齐久安一看,长得和邹衡有点像。再一查,果然是他爹,邹岳。

    小皇帝没有立刻表态,而是问:“可有确凿证据?”

    大臣说有,把证人请了上来。

    齐久安一看,也是个熟人。

    太医院院使。

    在齐久安来之前,他是负责给荀祜治疗的大夫。不过有了齐久安之后,他就半退休了。

    他开的药方齐久安也看过。没毒。

    但益处也不多,不然荀祜也不至于病成这样,饭都吃不进去。

    齐久安以为是古代医术水平就这样,没想到这老头多半藏私了。

    院使直接把过去几年的记录呈上,相当于把荀祜的病历表都抖出来了。

    小皇帝看完,站起身对荀祜怒目而视:“荀祜,你还有什么话好说?”

    天子一怒,哪怕是傀儡天子,也够寻常人肝颤的了。

    荀祜却没立刻做出反应,他摩挲着腰间的平安佩,似乎在等另一个人开口。

    邹岳在下面接道:“臣以为,当令御医替摄政王诊脉,确认其是否服用了寒食散。若其体内并无燥热之毒,岂非误伤了忠臣良将?”

    这话乍一听是在帮荀祜,实则却含了讥诮。

    他以为荀祜服用寒食散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传唤御医来只不过是要当众给荀祜难堪,再添一例铁证罢了。

    小皇帝一听,甚合他意,准了。

    荀祜也配合地伸出手,似乎并无反抗之意。

    小皇帝年轻气盛,见此已是成竹在胸。然而邹岳却品出点不对劲,想要叫住御医,却没有合适的理由。

    御医把了半天脉,看了又看,捋捋胡子就是不说话。

    小皇帝等不及,催促他:“看出来了没?”

    御医收回手:“禀皇上,臣医术不精,皇上……另请高明吧。”

    小皇帝不悦:“怎么连这都看不出来?换一个。”

    按理来说,看出有没有服用过寒食散不难。但偏偏荀祜在前几日断了药。

    他体内寒食散的痕迹稀薄到一定程度,似有若无,御医自然不敢轻易下定论。

    院使是豁出去了,但他还要命。就算荀祜真的服用了寒食散,他都得掂量掂量是不是能往外说。

    荀祜积威甚重,依他看,不是一个寒食散就能扳倒的。

    另一位御医秉持着一样的想法,也冲小皇帝摇头。

    小皇帝气得一把把桌子掀了。

    群臣跪了一地,喊皇上息怒。

    不包括荀祜,也不包括齐久安。

    小皇帝觉得这群人就是在糊弄他。分明就是畏惧荀祜的权势睁着眼说瞎话。

    他怒极,让人把太医院的人全喊来。他就不信,太医院的人全是孬种!

    太医院的人一个接一个地来,但给出的结论都是不好说。

    齐久安正紧张地看热闹呢,突然有个太医抬头看见她,目光和她对上。齐久安心里大喊不好,想跑路可惜已经来不及了。

    那太医把她举荐给小皇帝:“齐尚仪精通医术,或可一试。”

    此话一出,其他太医都连声附和。

    齐久安:我谢谢你们。

    小皇帝先是一愣,齐久安会医术?他怎么不知道?后又是一喜,在他看来,齐久安肯定是帮着他的。

    小皇帝咳嗽一声,装作与齐久安不熟:“齐爱卿,他们说你精通医术,可属实?”

    齐久安想否认,但被好几双无助的老眼盯着看,她也只能硬着头皮答应。

    在万众瞩目之下,齐久安在荀祜手腕上搭了一张帕子,装模作样地给他把脉。其实这几日她天天给荀祜把脉,比荀祜自己还清楚他的身体……

    咦?等下,荀祜心跳有点快。

    不会是心脏出问题了吧?

    齐久安原本已经想站起来了,这不得不再把一会儿。

    结果脉搏越来越快。

    但她看了半天,也没看出啥实质性的毛病。

    最后她恍然。

    虽然荀祜看着一点也不害怕,但其实面对这种情况,紧张是难免的嘛。

    齐久安若是出卖他,小皇帝肯定会趁此夺权。

    荀祜也怕失去权势。

    推理过程全对,答案全错。

    齐久安在小皇帝期待的目光中,走到殿中央跪下,侃侃道:“皇上,脉象上来看摄政王没有近日服用过寒食散的痕迹。”

    她说完,后面那群御医也赶紧跟着附和,防止皇帝看他们太没用,把他们全赶走。

    小皇帝没有驳斥她,而是问:“近日没有,是什么意思?”

    还挺会抓重点。齐久安在心里夸了小皇帝一句,解释道:“摄政王脉象有虚火,与服用寒食散后的症状相合。但寒食散服用后半月内,脉象定会无序如同釜沸。这点却并未见得。故方才众太医不敢断定。”

    小皇帝发出外行的疑问:“若摄政王刚巧这半月没有服用寒食散呢?”

    这次自有御医替他答疑解惑:“皇上,寒食散半月不服便会全身发烫,经脉逆行。痛苦绝非常人能够忍耐,一旦发作恐有性命之忧。”

    哪怕有齐久安这个现代医术外挂,荀祜前几日也是险象环生,足以证明御医所言非虚。

    嫌疑解除。

    场面这下就很尴尬了。

    小皇帝只能把矛头调转,对准邹岳:“看来是误会一场,邹郎中便与摄政王道个歉吧。”

    邹岳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已是后悔不迭。

    诬告摄政王可是掉脑袋的罪过,小皇帝明显偏心,只让他道个歉。

    他虽然没搞明白,十拿九稳的事情怎么就出了岔子,但这会儿大局已定,自然有阶梯就赶紧下。

    他刚要向荀祜行大礼,荀祜就道:“慢。”

    邹岳额头的汗滴到眼睛里,火辣辣的刺痛。他也不敢动手去抹。

    完了。

    惹了荀祜,逃不掉了。

    “我确实服用过寒食散。不过并非本意,而是误服。”

    荀祜一句话就让在场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像泼了一盆水进油锅。

    齐久安蹭地站直了。

    荀祜真的有毛病。

    她费心费力把他治好了,就为了今天打脸。结果他自己承认了!

    小皇帝也没想到有这一出,惊疑不定道:“误服?是何人陷害摄政王?”

    荀祜敛目,眼底闪过哀怆:“死了。”

    他答非所问,分明不愿提及那人的身份,也就失去了为自己申辩的机会。

    小皇帝求之不得,审视荀祜:“口说无凭,摄政王只说误服,却没有人证物证,如何教朕信服?”

    他不等荀祜回应,又将矛盾引到底下的诸臣:“又如何令诸位爱卿遵从律法,忍痛将子侄送到边疆?”

    诸臣不论心里是什么想法,表面都低着头,一字也不敢向外吐露。

    这场闹剧最后以小皇帝胜出为结局。

    他从荀祜那里夺回了禁军统领权,也就是最重要的兵权。有了禁军,他就有了跟荀祜叫板的底气。

    小皇帝初尝胜利的滋味,喜不自胜,也无暇顾及荀祜为何要自己吐露真相。或者说这本来就不重要,荀祜的心路历程,乃至是不是被陷害,又是谁陷害的他,根本无人在意。

    众大臣也只会暗自揣度今后的局势。

    大戏幕落,本应散场。

    荀祜没有丝毫败者的颓废之相,状似无意地与大臣闲谈:“殷大人是否有一个女儿,名唤殷楚瑶,年方十七?”

    殷大人疑惑,他刚刚一直好好地当背景板,怎么突然提及他女儿了?

    不会是荀祜看上他女儿了吧?

    那感情好啊!

    殷大人一口应下,开始美美畅想自家女儿当上摄政王妃后三年抱俩,另一旁地上几个被寒食散折磨地面无人色的公子哥都倏然抬起头。

    在这儿都是人精,自然不会放过这一瞬间的真情流露。

    旁观者清,几个人面面相觑,心里都有了猜测。

    “启禀皇上,昨日殷楚瑶求见臣,直言数宗寒食散案皆与她有关。人就在在门外,皇上大可亲自垂询。”

    荀祜果然有后手!

    小皇帝面色阴沉地望着荀祜:“准。”

    总之兵权已经到手,荀祜说什么都不过是亡羊补牢。

    侍卫将人带上。

    殷楚瑶虽衣衫完整,看上去没受什么折磨,但整个人的神采气韵已经与前些日子大不相同。

    她倚在温公子身侧时,柔若春柳,不胜娇怯。

    而今却像淬毒的罂粟。即便被骤雨打得只剩残瓣,也能叫接近她的人深陷其中。

    我见犹怜固然美,可平心而论,现在的她才见之心折。

    她自被带进这大明宫,眼睛便寸步不离荀祜:“是我给他们喂的寒食散。”

    温公子失声道:“瑶娘!”

    好了,温公子这两个字胜过千言万语。

    就是殷楚瑶干的,没跑了。

    殷楚瑶却没看他,痛诉了一番缘由。

    她原有一位情郎,情郎出身不显,人却很勤奋上进,潜心问学,终于金榜题名,准备上门提亲。然而却有人揭发情郎服用寒食散,情郎按律被判充军。

    情郎身体羸弱,在去边疆的路上就撑不住死了。

    实际上情郎是被同窗陷害,同窗嫉妒他聪颖,骗他寒食散有健脑开慧之效。情郎虽知此举对身体有害,但仍然想要放手一搏。

    终至客死他乡。

    殷楚瑶恨同窗,那些贵族公子自己是草包废物,却三言两语就断了寒窗的出路。

    她也恨荀祜。他将律法制定得如此严苛,竟无一点通融余地。

    对荀祜的恨意在得知他自己也服用寒食散后到达顶峰。

    于是她骗这些人服下寒食散。

    如今事成,她自己找到荀祜,告诉他一切,为的就是看他要怎么惩罚这些人。

    罚,必然引起众怒。不罚,就证明他的律法对贵族形同虚设,却叫她的情郎枉死。

    殷楚瑶迟迟没有为情郎殉葬,等的便是这一刻。

    看荀祜两难,她比谁都痛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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