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久安怀疑荀祜虽然这么问,但其实压根没给她选择的余地。
她分辨不出来人类的意图,所以直接问:“你希望我住哪里?”
荀祜被她问住了,又想去喂鱼,但发现鱼料都撒了,只好直面齐久安:“天枢殿。”
齐久安爽快道:“那我就住天枢殿。”
她靠在荀祜命人新建的栏杆上,还贴心地补了一句:“你放心,我胃口好,没这么容易被撑死。”
她没荀祜这么多七拐八绕的心思,还以为他真的在说吃饭。
荀祜却还沉浸在刚才的问题上:“但你长大了,按理应当与哥哥分开住。杨太后……”
齐久安见不得荀祜为难,他在国家大事上都很杀伐果断,却在两个小小的宫殿中举棋不定。
有点ooc了。
但她好好说荀祜又不听她的,所以她只能提出更尖锐的问题:“按理来说,哥哥应不应当翻看妹妹的东西?”
她这几日左思右想,最后确定《窥花影》就是掉在了天枢殿。阮总管没看见,大概是被荀祜藏起来了。
果然,荀祜立马就不在住处的问题上纠结了。
他没想到齐久安会主动提出来,将他一军:“你发现了?”
这是一句废话。
齐久安说出来肯定是发现了。
而荀祜很少说废话。
他说只能是因为他慌了,需要用废话来掩盖。
齐久安乘胜追击:“哥哥不打算还给我了么?”
荀祜盯着水中胖了两圈的鱼:“你不应当看那种东西。”
“你总是说应不应当,却不说想不想。”齐久安坐在栏杆上,脚在水面上晃,“我看是因为我想看。”
荀祜像是不理解:“为什么想看?”
因为她现在是人身,“我有欲.望。”
荀祜沉默半晌,将目光从池塘边挪开:“校考考得怎么样?”
话题转得很生硬。荀祜平日里压根没问过她的学习。
齐久安觉得荀祜很好玩,两个人说得好好的,他突然从地上捡起来好哥哥的身份往身上套,也不管这层薄薄的皮其实什么也防不住。
但她顺着他往下说:“挺好的。说不定我能拿上上等。”
荀祜很轻易地就相信了她能拿上上等:“嗯。”
“如果我拿了上上等,皇上没拿,你能不能不杀我?”齐久安图穷匕见。
荀祜迟疑了。
其实他早就忘了他给齐久安下过这个指令。
小皇帝能不能拿上上等是他自己的事,拿不到就是他蠢。和齐久安有什么关系?
齐久安见荀祜不说话,心里却咯噔一下。
荀祜果然还是看重任务大过于什么兄妹之情。
她不强人所难,换个问题:“为什么要皇上拿上上等?”
她要是摄政王,巴不得小皇帝是个废物,拿下下等最好。荀祜却是反其道而行之。
荀祜道:“他是皇帝。”
是皇帝就应该做到最好。
之前齐久安就问过为什么荀祜不给小皇帝放假,荀祜也是这个答案。
严于律己,严以待人。很公平了。
齐久安见鱼游了两圈,像是消化得差不多了,暂时没有被撑死的生命危险,就告辞回自己的房间。
荀祜也回到正殿,从书架的深处抽出那本《窥花影》。
上回他草草翻看了几眼就收起来了,这回可以多看几页。
结果一看就从头看到了尾。
荀祜的评价还是那四个字。
不堪入目。
如果这就是她想要的,他……他不能接受。
他睡前还在想,也许应该给齐久安找个教习姑姑。她以前在妖族,大概行为恣意惯了。但现在既然身处人间,还是应该遵守人间的规矩。
结果一觉睡醒。
荀祜发现自己铸成大错。
他学了二十五年的礼义廉耻全部崩塌了。
他强迫自己不要去看被褥上留下的痕迹,但却无法控制住心绪。
昨夜的梦境历历在目。
交叠的身影、艳丽的颜色、潮湿的空气……
还有齐久安一叠声的兄长、哥哥。
她眼中水色潋滟。肌肤白皙,直晃人眼睛。
齐久安生得极美。他见她第一眼就意识到了,起初不屑一顾,如今却为此神魂颠倒、目眩神迷。
不能不说是因果报应。
荀祜觉得自己身上很热,比寒食散发作时有过之而无不及。
齐久安发现荀祜最近绕着她走。
算了,不知道他又发什么病。
断了寒食散以后,荀祜的体温渐渐恢复到正常水平,天枢殿里的冰盆少了,荀祜也睡到正常的床上。
但阮总管说荀祜最近又睡回了寒玉床。
她问荀祜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她的治疗包售后的,有问题大胆提。
荀祜却往后退了一步,说他只是睡习惯了。
齐久安疑惑地摸了摸寒玉床,又冰又凉,比石头还硬,能比织金锦垫的被褥舒服?
但荀祜坚持这么做,她也不干涉。反正睡不死人,最多感染风寒,她能治好。
本来她想的是荀祜不理她,她去问问原因就行。但校考成绩发布后,她决定和荀祜暂且断绝往来。
小皇帝得了上等。
她得上上等。弘文馆第一。
倒是一语成谶。
小皇帝自己气馁了半个时辰就打起精神继续学了,齐久安却跑去问杨太傅为什么。
小皇帝写得明明写得很不错。
杨太傅说小皇帝确实写得比以前好了不少。
言之有物,行之有效。
但许是一下子见多了世间污浊,太愤世嫉俗,反而失了通透。
为君者,当站在千仞之巅,离红尘烟火、市井泥沼都远三分,下诏布棋时才能窥清全貌。一言一行秉承天道而非沉湎于爱恨嗔痴。
齐久安不得不承认杨太傅眼光老辣。怪不得几千年以后,人工智能还没能代替人类当老师。
可如此她的性命就有忧了。
她这几日都是能往宝慈殿跑就往宝慈殿跑,恨不得带个褥子睡宝慈殿地下。
这日她在宝慈殿见到了玟太嫔。玟太嫔原本就纤细,经此一事更是瘦脱了形,不过精神看着还好。
她在和杨太后闲谈。
齐久安不知道该不该上前,玟太嫔先瞧见她,招手让她过来。
“久安头上的簪子真漂亮,和人相得益彰呢。”
玟太嫔似乎很喜欢那支簪子,摸了又摸。
那是用鸽血红镶的赤金簪子,鸽血红是荀祜赏的,老大一个。让齐久安送人她还真有点舍不得,只能低下头让玟太嫔摸。
玟太嫔走之后,杨太后叹了口气。她说人老了最怕瘦,得让太妃们寻着空都去陪陪玟太嫔。
万寿宴将近,齐久安很快就忙起来了,也不用特意躲着荀祜。在各司之间转一圈,回到天枢殿已经很晚。
有一天回来,她看见屋顶上有人,以为有刺客,刚要叫人,一回头看见阮总管守在下面。
哦,顶上的人是荀祜。
她眯起眼睛看,荀祜手里好像还握了个酒杯:“王爷好雅兴,大晚上在屋顶上喝水呢。”
阮总管摇摇头:“王爷这回拿的是酒?”
“酒?”齐久安提高了嗓音,“他病还没好呢喝什么酒?”
瓦片上传来一阵叮铃哐啷的声音。
一回头,荀祜走了。而且走得很急,酒液都淌在了瓦片上,在月光下泛着莹莹的光。若是放大了看,就是一条小河。
这么想躲着她,为什么要坐在她的屋顶上喝酒?
齐久安不懂人类,更不懂荀祜。
万寿节前,她要先在千秋殿审阅一遍节目,也就是现代人说的彩排。
给皇帝贺寿,无论是宫内养的舞女,还是宫外请来的戏曲班子,都花了十二分的功夫。
因此虽然是彩排,几个节目下来都没有半分差池。
最后一个就是百戏。
上回在靖国府,请来的是京城排的上号的杂戏班底。
齐久安想小皇帝念学不容易,都过生辰了得热闹热闹。于是从青州把云霓班请来了。
百戏在青州最为盛行,云霓班又是青州名号最响亮的班子。许多人大老远也要跑去看,可谓一票难求。
眼下她把人请到京城来,中间也是费了许多心思。
青州第一班果然不是浪得虚名,齐久安比上回在靖国府看得还要入神。
艺人出来谢幕,齐久安以为表演结束了,没想到后台喧哗片刻,又出来一个戴着面具的人。
此人身姿颀长,举手投足间的气韵相比前人都要高许多。即使覆面,也能看出不是寻常艺人。
旁人都对他点头哈腰,神态毕恭毕敬,想必这人在戏班子中是举足轻重的人物。
齐久安对他寄予厚望。即便准备时间长了点,她也没有出言催促。
这人确实也没让她失望。
千秋殿旷阔的后院中腾地燃起一个火盆,远处挂起三十六盏铜油灯,尚未点燃,高低错落。铜油灯下扎了彩绸,像鸟类的翎羽随风飘扬。
那人立于场心,反手从背后的箭囊里抽出一支缠着油布的长箭,挽雕弓如满月。
弓弦震响,箭头在火盆中一撩而过,燃起熊熊火光。目标却不是那三十六盏灯,而是最上面一个小小的油碗。
瓷碗被击碎,油被火一激,燃起一蓬篝火后又往外泼洒。
那人从箭囊里抽了三支箭,下一秒竟是三箭齐发。箭尖遇火而亮,在暮色中划出一个灼目的“品”字。
他动作极快,射箭时几乎没有任何停顿。三支箭刚好与半空中溅洒的油相遇,火焰顺着灯油轨迹“轰”地蔓延至整片,三十六盏铜油灯应声而亮。
余下那点火星点燃了彩绸,霎时亮得刺目,远远看去像凤凰的尾羽。在天边化作一道长虹。
那人才开口说了第一句话,声音清朗:“这招叫天河落焰。”
话音刚落,忽而有一匹枣红色的马疾驰而来,那人翻身上马,稳稳站在马镫上,一箭又一箭接连射出,落到墙上,掀起丈余高的烈焰。
烈焰堪堪熄灭后,墙上留下四个狂草大字——天下太平。
那人纵马行到高台前:“我的寿礼,可还满意?”
一旁的宫人都已经惊得说不出话。就连云霓班众人也仰头张口愣愣地望着。
平心而论,这番表演无论是观赏性还是技巧,都当之无愧列于百戏之首,已经超脱了“艺”的范畴,是不折不扣的真功夫。
可实在太危险。
看得人心惊肉跳。
着了火的箭尖就在她们眼前飞驰而过,热气熏得人面上发烫。但凡箭尖偏一寸都能击碎桌席上的酒杯。
酒液倾倒,火舌顺着丝绸桌布蔓延开来……
她们不敢想,大气也不敢喘,勉强压住喉头的尖叫,恨不得拔腿就跑,出去叫人来救火。
却又被眼前震撼的景象牢牢钉在了原地。
天河落焰,肖似地上流星。
人都说艺高人胆大,诚不我欺。
齐久安给他鼓掌,喝了好几声彩,然后指着墙上一团漆黑的痕迹:“五十两白银,记你账上,走的时候别忘了赔。”
随后又在簿子上打了个叉:“风险太大,不予录用。正式演出的时候删掉。”
那人却扬手将面具摘下,丢到地上,随手捋了捋额前碎发,丝毫没有下台的意思。
宫人一看见他的脸,面色都白了。
齐久安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人的身份大抵不只是一个艺人那么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