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文馆校考后放了一个月春假,今日刚复学。
下学后小皇帝按例要回宝慈殿温习,齐久安下午还要和唐弛月崔翊去练马。
却不想何掌事候在门外:“皇上,太后有旨,请您今日回大明宫用午膳。”
小皇帝不明所以:“为何?”
“万寿节屡起事端,乃多事之象,太后唯恐气运有碍,请了数十人在宝慈殿中抄佛经为大魏祈福。”
小皇帝原本也不是爱凑热闹的性子,去宝慈殿只是为了陪陪太后,听此就准备回大明宫。
他问齐久安:“你可要随朕去坐会儿?”
齐久安懒得动弹,打算在弘文馆随便吃点。
何掌事却又道:“太后请齐尚仪去宝慈殿。”
齐久安犹豫:“可我下午还约了人……”
“崔公子亦在抄经祈福之列,也已经派人去请了。”
齐久安隐隐觉得不对劲。要抄经祈福多的是人选,宫里的太妃太嫔一个比一个闲,哪轮得到一个外家公子?
小皇帝也疑惑:“怎么让他去?”
“太后说少壮男子阳气最重,祈福定当有效用。因此这回叫去的都是二十来岁的男儿。”
小皇帝不敢苟同。
杨太后平日里也不算迷信,怎么在这事儿上犯了糊涂?
“要祈福就全叫去,只选男子像什么话。”
小皇帝天天做课业手臂都写麻了,恨不得让全京城的人都别闲着。
然而人都叫去了,这会儿也不好再改,何掌事也不方便和小皇帝说杨太后的真实意图。
最后何掌事还是以人手不足为名,请齐久安去帮忙监督。
到了宝慈殿,齐久安被吓了一跳。
原本还显得冷清的宫殿这会儿挤满了年青男子,全是京城排得上号的好儿郎。未来能顶大魏半边天。
每个人面前都有一张小桌案,上面笔墨纸砚俱全。他们认认真真地抄写佛经,像在罚坐似的脊背挺得笔直。
表面上是庄严肃穆的氛围,可齐久安还是嗅到了一点不对劲。
这宝慈殿,怎么那么香呢?
男子总不至于有体香吧?
齐久安再仔细看,因是来抄佛经,这些男子大多都穿着素色,可上面的暗纹是一点不少。无论是袖口还是领口,都下了大功夫。
用银线绣了梅兰竹菊等纹样,尽显君子端方。
这些男子风格各异,翩翩公子有之,阳刚英武有之,冷峻孤傲亦有之,摆在院子里倒确实是一番风景。
因为他们打理得太过精致,齐久安脑海中甚至闪过了一个诡异的念头。
这些人不像来抄经的,倒像来选秀的。
齐久安还在里面见到了几个熟人,比如崔翊。
他倒没有穿得花枝招展,只是安安分分地坐在位置上抄经。
齐久安跑过去看了一眼。
挺好,没像在课堂上一样开小差赞美荀祜。
崔翊见她来,使了个眼色,问她知不知道这祈福是怎么回事。
齐久安不着痕迹地摇摇头,表示这是杨太后的主意,她不清楚。
杨太后就坐在宝座上,将他们的互动尽收眼底。
她看上的人,正是崔翊。
品性好、家世好、才学好、相貌好。
更重要的是,与齐久安关系熟稔,可见两个人合得来。
杨太后与魏明帝貌合神离,最知道一段无爱的婚姻有多难熬。
她的孙女婿不仅要各方面都出挑,还得会讨她外孙女欢心。
但为万全计,她还是办了这场抄经会。把各家儿郎都叫来过过眼。
各家心里都有数,特意给公子们好好装扮了一番,就指望他们能获得齐久安青眼,飞上枝头变凤凰呢。
长辈叮嘱他们走路要昂首挺胸,重点是腰肢硬一些,娘子会喜欢。
齐久安闻到的香气,正是从他们塞在袖口的香囊里散发出来的,就是为博得一个好印象。
公子们虽然手里抄的是佛经,但闻闻袖口中散发的松叶清香,脑海中已经想象到与齐久安在树林里私会的景象。
佛经都抄出一股情诗的味儿。
邹衡也在其中。
他是被他爹逼来的。
他爹认为,既然比不过齐久安在小皇帝心里的地位,就成为齐久安背后的男人。
邹衡觉得他爹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没有比这更馊的主意。
邹衡生得羸弱单薄,脸色苍白,嘴唇也没有血色,整个人像蔫了的蔓草。幼时常被长房的人取笑捉弄,养成了阴郁的性子。
平日里总低着头,额前的碎发盖住了眉眼,旁人觉得他城府莫测,也不与他亲近。
当然,他嫌那些人蠢笨,也从未有过交友的念头。他只想往上爬,拿他的从龙之功。
潜龙在渊,何须与蝼蚁成群。
邹衡的父亲看他这副样子也直叹气。只能死马当作活马医,把他碎发修了,还想给他苍白的脸上涂点粉。正好快到夏日,让他换身清凉的衣服。
邹衡宁死不从。这才作罢。
崔翊与他们不同。
靖国公固然也听到风声,但却没有卖子求荣的念头。不是他心高气傲,而是他回想起生辰宴上荀祜的举动,觉得太不对劲。
义兄妹又如何,荀祜若是想搅□□理纲常,谁敢说一个不字。
所以靖国公压根没告诉崔翊有这一场鸿门宴。
但无奈杨太后看中他,下学的路上临时把崔翊叫去。靖国公得知此事后,如何忧心忡忡暂且不提。
这帮公子出身高贵,平日里随心所欲惯了,这会儿抄佛经抄了几个时辰,还真有些坐不住,纷纷自以为隐蔽地偷看齐久安。
一看就误了手上的活。
再低头时,抄好的佛经全被人偷了去。
等杨太后验收成果时,他们无疑就会落了下乘。
下作手段!
为了报复,他们丢石子的丢石子,扯头发的扯头发。
无所不用其极。
杨太后看得直摇头。
小家子气。
把男子囚在这一方小小的天地中,他们也会去斗去抢。手段不比妃子间宫斗来的高明。
齐久安在众公子间来回逡巡,一回头就见一个气质清冷的公子黯然垂泪。
她走到他面前问:“发生何事?”
清冷公子举起手中抄好的佛经,上面有几处被涂了显眼的墨块。
“我为尚仪的容貌倾倒,转头却见有人下此黑手。若是涂在我身上便罢了,可这是为大魏抄的经文!足见此人居心歹毒。请尚仪为我做主!”
齐久安问:“凶手是谁,你可有猜测?”
清冷公子不说话,只是一味地去瞥旁边的俊美公子。
齐久安叹气。
她开了监控,相当于背后也长了眼睛。她方才明明见是这清冷公子自己涂上去的。
她把佛经端起来,细细看了片刻,随后看着清冷公子的美目认真道:“放心吧,你字这么丑,本来也派不上用场。”
清冷公子羞愤,几欲昏死。
齐久安来来回回看了一圈,发现其间确实不乏对书法略有造诣之人。
但都比不上荀祜的字。
差太远了。
当年说荀祜文采风流,冠绝京城,字如飞鸟出林,没有一句夸赞含了水分。
她只不过瞥了几眼荀祜批的奏折,那字就清清楚楚地印在她脑子里。
哪想得说曹操,曹操到。
何掌事快步进来:“摄政王求见。”
众公子的明争暗斗皆为之一滞。杨太后亦是面色一变,不等她叫请,荀祜已经从门口走了进来。
他见到宝慈殿中的“盛况”,不由冷笑。
齐久安站在“芳草”中央,避无可避,本来想和荀祜打个招呼,一想荀祜除了万寿节当日后来也没找过她。
她摸不懂荀祜的心,但知道热脸暖不了冷屁股,所以也只是规矩地行了礼,然后就低头指着佛经中的一处:“这里抄错了。”
英武公子受宠若惊,向她道谢,把错处改正。
荀祜走到英武公子身边,投下一片浓重的阴影。英武公子惊恐地抬头,就见一张修罗似的面孔。
荀祜尽管断了药,但多年的药性早就养成习惯。神态还是那副恹恹的样子,肤白红唇,棱角锋利。对比鲜明,不可逼视。
他启唇:“凡所有相,皆是虚妄。何解?”
这是在考校佛经中的义理。
英武公子显然对佛学没有什么了解,支支吾吾答不上话。
“连最基本的问题都答不上来,不如尽早回家,免得脏了佛像的眼睛。”
荀祜的话中没有不屑,而是平铺直叙。但这样的态度反而更伤人。
英武公子修剪好的剑眉耷拉下来。他先前都没见过摄政王,不知怎么就得罪了他。
齐久安心有不忍,替他说话:“就算是不认字的百姓,也能求神拜佛。只要心诚,佛祖不会动怒的。”
“哦?”荀祜幽幽地盯着她。“不如齐尚仪改日与我到佛前问问?”
佛祖哪有空来回答这种问题?
“是非自在人心。”齐久安不欲与他争论,敷衍一句了事。
杨太后听到通报,就知道大事不好。
宫中上下都埋伏着荀祜的眼线,连宝慈殿也不例外,这点她是知道的。
但她没想到消息传得这么快。
事实上,杨太后误解了宝慈殿的宫人。此事是小皇帝透露出去的。
小皇帝出了弘文馆,左思右想还是觉得不对劲,没有按原计划回大明宫,而是跑到宝慈殿外。
刚好有两个嬷嬷在闲谈,说按杨太后这阵仗,别说是青年才俊,就算是龙子凤孙也得拜倒在齐尚仪的裙下。
小皇帝一听,五雷轰顶。
他要有姐夫了。
有姐夫以后就会有外甥。
到时候齐久安光顾着自己孩子,哪里还顾得上他?
就像皇兄当年一去不返一样,齐久安也会在他生命里留下短暂的一束光后扬长而去。
小皇帝越想越气,恨不得掐死没出世的外甥。
得把他扼杀在摇篮里。
但若他就这么进去,让杨太后收回成命,杨太后肯定不会听他的。多半会说小孩子别跟着掺和,糊弄两句就把他送回大明宫。
要找一个说话管用的人。
这京城谁说话比杨太后还管用?
荀祜。
如果让小皇帝去找荀祜做帮手,比杀了他还难受。
好在荀祜现在是齐久安的兄长。兄长总有帮妹妹掌眼的义务吧?
荀祜那般喜怒无常,保不齐看他们不顺眼就让他们全滚回去。
所以只要把消息传到荀祜耳朵里就行了。这好办。
不得不说小皇帝思维缜密,结局与他预想得差不多。
荀祜像是好好的摄政王当腻了,突然当起太傅来,四处考校,若答不上来就把人贬得一无是处。
一帮好儿郎原本争奇斗艳,荀祜来了不过一刻钟,瞬时变得愁云惨雾。煞是可怜。
齐久安代入自己,不敢看。
荀祜冷笑:“心疼了?”
他不知从哪个桌案上抽出一把戒尺,握在手心,走到齐久安面前:“还是你想替他们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