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

    自驿站那碗姜汤后,萧望卿像是换了个人。

    每当沈知微想追问他那晚异样的原因,都会被他欲言又止的可怜相给堵回去。

    也不是说有多可怜,三殿下依旧是面无表情的模样,只是莫名看出几分委屈,好像她做了什么欺负他的事一样。

    沈知微疑心他看出自己就吃这套。

    清晨驿站启程,他总是第一个被内侍搀扶上车的。当沈知微裹着寒气踏入车厢时,他早已闭目假寐,呼吸放得绵长而均匀,仿佛真的沉睡未醒。

    但双眼紧闭,眼珠不时转动,睫毛的颤动过于明显,着实是很拙劣的演技。

    白日里赶路,萧望卿几乎不与沈知微对视。若她的目光投来,他便立刻垂下眼睑,或是转头看向窗外的风景,或是盯着自己那条伤腿上的薄毯,总之就是不看她。

    偶尔沈知微开口询问他伤势如何,需不需要停车休息,他也只是言简意赅地答:“尚可。”“不必。”

    到了驿站投宿更是行迹匆匆,沈知微刚被谢明煦搀扶着下车,抬眼便只能看见他被内侍架着,几乎是逃也似的挪进驿馆的背影,连一片衣角都吝于留下。

    用膳时,他总比沈知微早一步坐到桌边,埋头苦吃。待沈知微落座,他便已放下碗筷,以“腿伤不适,需早些歇息”为由告退,动作快得让人来不及挽留。

    沈知微端着汤碗,看着对面空荡荡的座位,只觉得好笑又无奈。那晚在驿站他究竟发现了什么,至于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躲她一路。

    谢明煦倒是乐得自在,没了萧望卿在场,他更黏在沈知微身边寸步不离,变着法地献殷勤。

    “小沈大人,尝尝这新包的荠菜馄饨,鲜得很。”

    “这雨下得没完没了,湿气重,喝口热酒暖暖?”

    “哎,你看那山崖上,像不像蹲了只大蟾蜍?”

    沈知微有时应两声,更多时候只是沉默地看着窗外连绵的雨丝,任由谢明煦聒噪。

    她身体一日比一日沉重,咳疾发作得越发频繁,胸口的窒闷感如影随形,袖袋里的药瓶空了又添。

    她懒得再去揣测萧望卿的心思。萍水相逢,一场风雪里的援手,几番生死边缘的拉扯,或许于他而言,已是太过沉重的负担。

    他既想躲,便由他躲去。

    只是偶尔夜深人静,听着隔壁房间传来的压抑痛哼,沈知微会无意识地抚上右腕那道深刻的咬痕。

    她终究什么也没做。

    一路向北,雨势渐收,寒意却更甚。泥泞的官道被冻硬的冰壳取代,车轮碾过,发出咔嚓咔嚓的脆响。

    车厢里,萧望卿依旧维持着他那套上车即睡的规矩。

    只是随着接近京城,沈知微咳得厉害时,他攥紧衣袍的手背上,青筋会跳得更明显些。

    终于,在离开江淮的第十日黄昏。

    京城到了。

    “小沈大人,”谢明煦的声音隔着帘子传来,“总算到了!这鬼天气,冻得骨头缝都发僵。我这就让人先送三殿下回兰蕙苑,再送您回东宫?”

    “有劳世子爷。”沈知微提高声音回他,也在心里松了口气,这一路坎坷,还好没再出其他的岔子。

    车轮在宫门前停稳。帘外传来内侍低语和轮椅碾过石板的声响,萧望卿被搀扶下车。

    沈知微没有掀帘去看,只听见那细微的碾轧声停顿了一瞬,仿佛有人隔着厚重的车帘朝这边望了一眼,随即又缓缓远去,声音逐渐消失。

    沈知微踩着马凳下车时,脚步虚浮,一个踉跄,被早已候在阶下的静姝慌忙扶住。

    “公子!”小宫女的声音带着哭腔,眼圈瞬间红了,“您…您怎么瘦成这样了?脸色也…”

    “哎呀,哭什么?”沈知微借力站稳,好笑地拍了拍她的手背,本想为她捂一捂手,又想起自己的手也冷得像冰,遂作罢。

    将手中的花灯塞进小姑娘手里,她声音放得轻缓:“风大,吹的。殿下在何处?”

    “在…在暖阁等您。”静姝吸了吸鼻子,替她拢紧被风吹散的狐裘领口。

    暖阁里地龙烧得极旺,一向浓重的药气因她离开淡了许多。萧翎钧立在窗边,肩头落着一点窗外飘进的雪沫,听见门响,转过身来。

    他今日未着储君常服,只一件月白素缎直裰,墨发松松束在脑后,衬得眉目温润如玉。目光落在沈知微身上时,那点温润便凝成了实质的暖意,仿若浸透了一潭春水。

    “回来了。”

    “嗯,回来了。”

    沈知微笑着解下沾满风尘的狐裘递给小太监,屈膝欲拜,膝盖尚未触地便被一股力道稳稳托住。

    萧翎钧已行至近前,掌心贴着她冰凉的手肘,力道温和却不容抗拒地将人带起。

    “地上凉,”他指尖拂过她冻得微红的耳廓,又滑向颈侧,探了探脉搏,眉心蹙起,“脸色这样差,路上又没好好喝药?”

    “喝了,”沈知微任他握着,眉眼有些疲惫,“老师的药丸也是,一日未断。”

    萧翎钧没再追问,牵着她走到早已备好的软榻旁。榻上铺着厚厚的紫貂绒褥,矮几上温着热腾腾的参茶,旁边搁着一碟新切的蜜渍梨片。

    “坐。”他将人按坐在榻上,自己也在对面坐下,拿起温热的布巾,执起她冻僵的手指一根根擦拭。

    “江淮的事,阿微辛苦了,”他抬眸看她,“案子办得极好,此番连根拔起,朝野震动。父皇…甚是欣慰。阿微这般雷霆手段,便是孤亲自去,未必能做得更干净利落。”

    沈知微咳了几下移开视线,指尖在他温热的掌心里蜷缩:“是殿下运筹帷幄,影卫得力,三殿下与谢世子也帮了大忙。臣……不过是依令行事。”

    “依令行事?”萧翎钧轻笑一声,将她的双手拢在手心里,“孤的令,可没让你拖着这副身子骨,在泥水里滚,在雨夜里熬。”

    “十七送回的信,孤收到了。”

    沈知微骤然抬眼。

    返程的路上没有收到回信,十七也没有回来,她本以为此事不会再有下文。

    萧翎钧微微倾身与她额头相贴,好闻的松香气息缠绕上来,带着笑意的目光坦然迎上她的视线。

    “林文远之女……孤知道了,”他声音压得极低,出口的是种近乎蛊惑的温言软语,“此事蹊跷,阿微回禀得及时。林太傅乃孤授业恩师,其女在淮安遇险,此事孤会亲自过问,给林家一个交代。”

    殿下很高兴。

    这是沈知微听出来的第一个信息。

    随后就是顺着脊椎迅速爬上的寒意。

    她太了解萧翎钧了。

    他若说知道了,那便是真的知道了。他若说会过问,那便是已经有了处置。

    若刻意避开不谈那匪夷所思的相似,那便意味着……此事在他眼中,绝非巧合。

    她张了张嘴,喉头有些发紧:“殿下……”

    “阿微,”萧翎钧握着她的手紧了紧,“你脸色实在难看。江淮一行,耗损太过。这些日子,哪里都不必去,就在东宫静养。孤已吩咐徐院判,为你重新拟方调养。”

    “至于旁的事,”他顿了顿,指尖拂过她微蹙的眉心,动作极轻柔,“自有孤在。你只需安心养好身子,旁的……不必再费神。”

    不必再费神。

    “殿下…林小姐,毕竟是无辜之人。”沈知微感觉自己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声音有些干哑。

    “无辜?”萧翎钧低笑出声,那笑声贴着耳廓,震得沈知微指尖微麻。他松开她的手,端起矮几上的参茶,用瓷勺轻轻搅动,氤氲的热气模糊了他眼底的神色。

    “这宫墙之内,皇权之下,何来真正的无辜?”他舀起一勺温热的参汤,递到她唇边,如同过去十年里的每一次。

    “林太傅门生故旧遍布朝野,他的女儿在淮安遇险,此事若不彻查清楚,给林家一个体面的交代,岂非寒了天下士林之心?”

    他的声音温润依旧,每一个字都合乎情理,挑不出半分错处。

    “孤既为储君,自当体恤臣下,护佑忠良之后。阿微放心,此事孤会亲自督办,定会给林家,也给天下人一个交代。”

    参汤的微苦在舌尖蔓延开来,沈知微顺从地咽下,喉间梗得厉害,太阳穴突突地跳。萧翎钧的话滴水不漏,将储君的职责与对臣子的恩宠说得冠冕堂皇。

    她有些手痒,很想给他来上一巴掌。

    但太子殿下说的话又很正常,她没有任何理由抽他。

    算了。

    沈知微扬起手抓住储君的衣襟用力往下一扯,指节因用力而泛白,那截素缎在她掌心皱成一团。

    “萧翎钧,”她仰起头看着他,声音嘶哑,“我要死了。”

    “我不想下地府还要拖着别人。”

    萧翎钧垂眸看着她,唇角的笑意缓缓压平,眼底什么都没有,只剩一片沉寂的墨色。

    他抬手,指腹轻覆上她冰凉的手背,动作轻柔得像是在安抚一只受惊的雀鸟,却带着不容挣脱的力道,慢慢将她的手指从衣襟上掰开。

    “胡说什么。”

    “林小姐那张脸,你早就知道,是不是?”

    药碗被萧翎钧轻磕在桌上。

    “阿微,”他缓缓开口,每一个字都像在斟酌,视线不知何时已经移开,“这世间万物,相像者何其多。皮囊相似,不过是巧合。她是林文远的女儿,是太傅府的千金,与你……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

    “截然不同?”沈知微扯了扯嘴角,“那你为何不敢看我?为何方才听到她的名字,连汤都洒了?”

    “看着我!”

    即使是萧翎钧也很难面对在气头上的沈知微,她很少与他生气,以至于最擅长变通的太子殿下也不知现在应该做什么。

    更何况这次他也不占什么道理。

    本是不想瞒她,又有了萧望卿的前车之鉴怕她心软,没想到他的阿微这样敏锐。

    “孤看她,与看这东宫里的任何一个人,并无不同,”他艰难地将视线挪回来,声音很轻,“她是林文远的女儿,仅此而已。她遇险,孤会查,会给她林家一个交代,这是储君的本分,也是孤对太傅的敬重。至于旁的……”

    “孤保证,她会按自己的心意活下去,而且会活得很好。”

    “阿微,莫要欺负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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