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内已被人点上一盏昏黄的灯,沈知微揉了揉眼睛,反手合上门,褪下沾了湿意的狐裘放在火炉上烘烤。
指腹轻触碗壁,温度刚好。
她坐在榻上端起碗,屏住呼吸将清苦的汤药一饮而尽,浓烈的苦味与令人反胃的异香自舌尖弥漫,一路灼烧到胃底。
她强行压下想要呕吐的欲望。
翻了翻包裹,没找到蜜饯,只有静姝临行时塞进来的肉干。
肉干也好,沈知微将油纸包放在桌上摊开,取了一块含在口中缓慢咀嚼,咸香微硬,还有些花椒的麻意。
眉间刚如餍足的猫那般松开,便听窗棂传来极轻的叩击声,三短一长。
“进来。”沈知微已经有些困倦了,慢吞吞地坐正了一点。
十七的身影悄无声息滑入房内,单膝点地:“公子。”
“查清了?”沈知微抬手示意他起身,指尖无意识地在榻沿轻敲,皱着眉往人嘴里扔了块鸭脯,“又没有别人,跪什么跪。”
暗卫咬住那块油润的鸭脯,腮帮子鼓动两下便咽了下去。他站直身体,拉开椅子坐下。
“查清了。那女子名林初瑜,年十七,京城人士。其父林文远,现任太子太傅。”他垂着眼给沈知微倒了杯凉茶。
“其母王氏,淮安人士,确为省亲而来。外祖母病重消息属实。林小姐今日私自离府观灯,未带仆从,遇险属实,已安全送回其舅父府邸……这肉干太噎了,公子喝口水顺顺。”
“太子太傅……”沈知微醒了大半,眸光微深,握着茶杯的手指缓缓收紧。林文远,太子萧翎钧的授业恩师,清流领袖,德高望重。他的女儿,竟与自己生得如此相像。
巧合?
沈知微从不信巧合。
她放下茶杯,走到书案前,铺开素笺,研墨提笔。
“臣知微叩请殿下金安。”
墨色在灯下晕开,字迹一贯的工整清隽。
“江淮河工贪蠹一案,业已厘清脉络,主犯周茂年及一干从犯皆已收押,赃银、账册、证供俱已封存,待押解回京。详情另附密折呈上,伏惟殿下圣裁。”
笔尖悬停片刻。
“另有一事,冒昧启奏殿下。”
笔锋转折,墨色更深。
“臣于淮安灯市,偶遇一女子,名林初瑜,年十七,林文远林大人之女。其容貌与臣有八九分肖似,几可乱真。事出蹊跷,臣不敢擅专,特禀殿下知悉。若殿下早已知晓,或另有深意,臣自当缄口,权作未见。沈知微谨上。”
她将信笺仔细折好,封入信封,递给十七。
“即刻送回东宫,亲手交予殿下。若殿下问起,如实禀报即可。若殿下……不问,亦不必多言。”
“是,”十七小心地将信收入怀中贴身暗袋,动作干净利落,随即抬眼看她,“公子,早些歇息。”
沈知微没说话,只轻轻挥了挥手。十七如同来时一般无声离开,连一丝风都没带起。
她不知道萧翎钧会如何回复,或者,会不会回复。
若他早已知晓,甚至这本就是他棋盘上的落子,她也不觉得他们最终要落到相互试探的地步。
若他不知,那这世间便又多了一桩令人齿冷的巧合。
不必深究,她只需要做好她该做的事,左右人之将死,沈知微并不打算想太多。
雨下了一夜,天明时也未停歇,只是由瓢泼转成绵密的雨丝,将整个淮安城笼在一片灰蒙蒙的水汽里。
沈知微醒来时心口窒闷得厉害,咳了好一阵才缓过气。她披衣起身,推开房门,潮湿阴冷的空气扑面而来。
“小沈大人!”谢明煦的笑音清亮,从回廊那头传来。他今日换了身雨过天青的锦袍,衬得人越发唇红齿白。
他手里拎着个精致的食盒几步跨过来,颇自来熟地进了屋:“就知道你起得早,城东王记的蟹黄汤包,配刚磨的杏仁茶,最是暖胃润肺。”
食盒盖子掀开,热气混着蟹肉和面点的香气弥漫开来。
沈知微没什么胃口,但看着谢明煦亮晶晶的眼睛,还是点了点头:“有劳世子。”
两人在廊下小桌旁坐下。汤□□薄如纸,汤汁丰盈,杏仁茶温润微甜。沈知微小口吃着,听谢明煦絮絮叨叨地说今日的安排。
无非是去几处新查抄的犯官宅邸清点赃物,再去河堤看看修缮进展,案事已了,他们也该回去复命。
正说着,驿馆外的雨势陡然转急。豆大的雨点砸在青瓦上噼啪作响,天色乌云聚拢,昏沉如墨。
沈知微叹了口气搁下筷子,自清晨她关节就止不住地疼痛,想到雨还要下,不过倒是没想到会这么大。
“这雨下得邪性,”谢明煦也收了嬉笑,眉头微蹙,走到廊边探头看了看,“听这动静,上游怕是发了山洪,河水涨得厉害。咱们来时坐的那几艘官船,吃水浅,怕经不住这风浪。”
他转身看向沈知微:“小沈大人,水路怕是走不得了。这雨再这么下,运河怕是要漫堤。”
水路不通,是意料之外,却也在情理之中。江淮春汛本就无常,加上河堤刚经历大修,根基不稳,若是连日暴雨…
“世子所言甚是,”沈知微的声音在雨声中显得有些微弱,她低咳了两声,“官船不能冒险。改走陆路,即刻启程。三殿下那边…”
她话音刚落,萧望卿的房门打开了。
萧望卿坐在轮椅上,由一名内侍推着出来。他显然听到了方才的对话,脸色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愈发苍白。
“沈公子,水路断绝,河堤不稳,一旦溃决,后果不堪设想。走陆路,虽路途颠簸……我的腿伤,无碍,能走。”
谢明煦闻言挑眉,刚想说什么,被沈知微抬手止住。
“好,”她盯着萧望卿看了一会,不再多言,转身对谢明煦道,“劳烦世子,尽快安排车马,备足干粮药材,尤其…多备些参片和止疼散,我们即刻动身。”
天地间仿佛只剩下哗啦啦的水声和沉闷的雷。驿馆内一片忙乱,车马套好,包裹被匆匆搬上车厢。
驿道泥泞不堪,车轮碾过深陷的辙痕,车身剧烈摇晃,每一次颠簸都像是要将人骨头摇散。
雨势虽稍歇,但连日暴雨已将官道泡成了烂泥塘,车马行进得极其艰难。
沈知微裹着厚重的玄狐裘,蜷在车厢角落的软垫上,脸色比窗外灰蒙的天色还要白上几分。她闭着眼,眉心微蹙,每一次颠簸都让她搭在膝上的指尖轻轻一颤。
萧望卿坐在她对面,那条伤腿被软枕小心垫高,厚厚的药布下依旧隐隐作痛,皱眉看着沈知微压抑地咳嗽。
谢明煦骑马跟在车外,隔着帘子都能听见他中气十足的吆喝,指挥着侍卫和车夫在泥泞中艰难前行。
“前面驿站!都加把劲!天黑前赶到,爷请大伙儿喝热酒!”
驿站孤零零地立在官道旁,几盏气死风灯在檐下摇晃,昏黄的光晕勉强照亮暮色。驿丞早已得了消息,带着几个驿卒候在门口,见车马停下,忙不迭迎上来。
“热水热饭都备好了!快请贵人下车歇息!”
沈知微被谢明煦亲自搀扶着下了车,脚步虚浮,落地时身形微晃,被谢明煦眼疾手快地揽住肩膀。
“小沈大人当心,这地滑得很。”
肩膀传来的力道大得惊人,沈知微觉得自己的胳膊快被他卸了下来,好笑地点头挣开他的手稳住身形:“无妨。”
萧望卿由内侍架着挪下马车,道路泥泞,轮椅尚且难行,他拄着根乌木手杖,独自撑着门框,一步步挪进驿站大堂。
大堂里燃着几个火盆,驱散了些许寒意,但湿气依旧深重,桌上摆着几样简单的热菜和一大盆热气腾腾的肉汤。
沈知微没什么胃口,只勉强喝了几口汤,便推说乏了,由驿卒引着去了二楼最里间的上房。谢明煦不放心,还想跟进去看看,被沈知微一句“世子也早些歇息”挡在了门外。
萧望卿的房间就在沈知微隔壁,门板单薄,隔音并不好,隔壁开门的声音、传来的细微闷哼,都能清晰地钻进她耳中。
但沈知微管不了旁人,她喝了药,将药碗随手放到身侧的小桌,准备和衣睡下。
昏沉间,门被人轻轻敲响了。
刚激起睡意的沈伴读强压下火气:“谁?”
门外沉默了一瞬。
“……是我。”萧望卿的声音隔着门板传来,低沉沙哑,混在淅沥的雨声里,几乎听不真切。
“有事说事。”
“方才听见公子咳嗽得厉害,”萧望卿的声音顿了顿,似乎在斟酌着词句,“驿站简陋,湿气太重。我……让厨子煮了姜汤,给公子送来。”
沈知微的目光落在门缝下那道狭窄的光影上,那里映出一个微微佝偻的影子。她沉默片刻,才道:“进来吧。”
门被推开一道缝隙,萧望卿端着一个小碗,侧身进来,那条伤腿似乎站得不太稳,身形微晃。
他走到床边,将手中的瓷碗递过来,碗里是冒着热气的姜汤。
“多谢三殿下。”沈知微接过碗,垂眸看着碗里褐色的汤水,小口啜饮,暖热的姜汤饮下,她觉出体内寒气散去不少,脸色也好了几分。
驿站房间狭小,方才药物那股浓烈到令人作呕的甜腥气尚未散尽,此刻又混入了姜汤的辛辣,形成一种更加古怪难闻的味道。
沈知微缓缓将姜汤喝净,想把空碗递给他,却惊觉萧望卿的脸色变得比刚才更加惨白,连嘴唇都失了血色,扶着窗柱的手青筋暴起,指缝隐约见了血。
……?
“三殿下,”沈知微蹙起了眉,撑起身张开五指在他眼前晃了晃,“没事吧?”
萧望卿猛地回神,沈知微能看见他眼底的血丝,他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绷得死紧:“……无事。只是方才…站得久了些,牵动了旧伤。”
他飞快地垂下眼睑,避开沈知微探究的目光,取了空碗转身就走,出门时差点左脚绊右脚栽在地上。
“沈公子…好好休息。”
沈知微沉默地盯着被轻掩上的门,迟疑了一下。似乎是很重要的事情,但追上去问也不太现实。
萧望卿不是那种被严刑逼供就实话实说的人。
沈知微有些头疼,躺下扯着被子蒙住半张脸,想集中精力思考,头脑却因为身体回暖愈发昏沉。
算了,反正自己都要死了。
想那么多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