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中的官道被马蹄踏碎,安王玄色大氅在身后翻卷如鹰隼断翼。
王府朱门轰然洞开时,惊飞檐角铜铃下的寒鸦。
“小荷……”小荷捧着染血的绷带刚从内室退出来,话音未落便被安王冷峻的神情吓得快步退下了。
陆悠然躺在青绫帐中,面上没有一丝血色,睫毛不安地颤动,双眉紧蹙。
缠枝莲纹被褥下,素纱中衣领口晕着褐色的药渍,左肩裹伤的白布渗出狰狞的暗红。
守在榻旁的小翠见殿下进来,正欲行礼,安王做了个禁声的动作,挥挥手让她下去了。
安王在榻前默默站了半响,轻轻解下大氅放到一旁。
他单膝抵在榻沿,拇指抚过陆悠然眉间褶皱的动作,轻得像触碰初凝的薄冰。
他食言了。
上次回京路上遇刺,他曾说会护她周全。
不过两月,她却再次被人追杀。
若不是那几名侍卫和暗卫拼死护着马车,若不是外围的暗卫们收到信号及时赶到,恐怕……
当时马车里的她,该多害怕……
这入骨的箭,该多疼……
如果不是自己将她带来这京城,她本可以在那江南小医馆里,过着她的安生日子。
是他大意了,他没有安排足够的暗卫保护她。
这一箭之仇,他会报!
更漏声滴到戌时三刻,烛芯爆出朵灯花。
侍卫在门外轻声禀报第三遍时,安王自榻旁缓慢起身。
他轻轻将陆悠然露在外面的手放回被中,掖了掖被角,才取过大氅,轻手轻脚打开门,门轴转动声比落花还轻。
踏出门槛时,眉宇间残留着的温和弧度,此刻却已凝成刀锋般的冷峻,廊下灯笼斜照过来,映出他绷紧的下颌线。
东宫九枝连盏灯亮如白昼,太子执朱笔的手悬在奏折上方,墨汁坠在“漕运”二字上晕成黑斑。
“参见安王殿下!”
廊下侍卫的甲胄撞出金石声,两个添香的小太监慌得打翻博山炉。
太子听到动静抬眼时,正看到脸色冷得跟寒冰似的安王快步走进来。
“萧晏?你何时回京的?”
狼毫笔尖堪堪悬在“灾”字最后一笔,墨色在宣纸上洇开一小片阴翳,抬起眼帘时眸光温润似春水。
见他沉着脸不语,太子不急不缓地搁下笔,起身时月白广袖拂过案上未干的墨迹。
他温声对宫人摆手:“都退下。”
腰间环佩只发出细雨敲窗般的轻响。
“皇兄这东宫渗透得跟筛子一般。”
安王将染血的箭镞掷进琉璃盘,玄铁箭镈撞上琉璃发出一声脆响。
他眉峰如刃,抬手掸去袖口血珠的动作却透着漫不经心,“我再不回来,皇嫂的毒就没人可解了。”
言罢径自走到茶案前。
骨节分明的手指提起越窑青瓷壶,仰颈饮茶时喉结急促滚动,几滴冷茶顺着紧绷的下颌滑入衣领。
此刻,他才意识到,他好几个时辰未进水了,渴得不行。
太子闻言,三步并作两步跨过来,俯身看了一眼琉璃盘中的箭镞,眉头轻蹙:“陆大夫出事了?和恒王的人干的?”
“嗯。”
安王冷眼扫过琉璃盘中寒光,从怀中掏出帕子慢条斯理擦拭指尖,“三十个死士在城外埋伏截杀。”
太子抓过茶盏的手顿了顿又放下,喉结滚动两下方开口:“那陆大夫伤势如何?”
声音像浸了水的棉帛。
安王垂眸凝视杯中浮沉的茶梗,屈指轻叩案面:“左肩中了一箭。”
抬眼时眸光如淬冰的刀锋,“没有性命之忧。”
“还好,还好。”
太子长舒一口气,“如今毒尚未解完……”
“纵是解完了,也不能有任何闪失。”
安王突然截断话头,玉扳指在案上磕出清响,惊觉失态又垂眸掩去眼底暗涌。
太子怔了怔,随即笑着点头:“对对,她有这么大的功劳……”
话到一半忽又正色,“你说东宫被渗透了,是何故?”
安王从袖中抖出一枚银丁香,任其滚落案面:“皇嫂身边今天失足落井的那个宫女。”
嘴角勾起讥诮弧度,“兰贵妃六年前埋的钉子。”
“当真是她!”太子一掌拍在紫檀案上,震得茶杯叮当作响。
温润眉眼难得染了戾气,“好啊,这兰贵妃仗着父皇的宠爱,手是伸得是越来越长了。”
安王抬眼,语气坚定:“这一箭之仇我不打算忍。”
太子正欲斟茶的手一顿,青瓷壶嘴悬在杯沿凝住水光:“你意欲何为?”
“兰贵妃收受朝臣私谒的事,”安王从怀中甩出一卷羊皮册子。
“还有她的母族在南境侵地一事——”骨节分明的手指划过舆图上朱笔圈出的三处田庄,“我早就查得差不多了。”
“之前没捅出来,是怕父皇多想。如今既然他们下狠手,那本王自然也不能让他们好受。”
太子凝视着安王半响,忽而轻笑出声:“孤怎么觉得你好生奇怪?”
“上次你巡视江南,不知道被他们下了多少次狠手,也没见你这么动怒。”
安王:“不一样。”
太子执盏的指尖在杯沿缓缓摩挲,忽然掀起眼皮定定望过来,眼中满是好奇:“你对这陆大夫有意?”
“每次解毒,我看你都亲自带她来。”
“这陆大夫医术嘛,自然没得说,性子看着也是个安静的,只是姿色差了些。”
“不过也无妨,你要是喜欢,收入房中也行,只是你莫忘了,你是有婚约之人,这嫡子未诞前……”
安王突然搁盏,盏底与紫檀案相撞的闷响截断话音:“皇兄,我有分寸。三日之后,皇嫂去王府解毒吧。”
见他不耐,太子不再往下说,他这皇弟一向主意大,也不需他操这心。
太子:“嗯,届时我和你皇嫂一同去,我也好久没去你府上了。”
“对了,此事因东宫而起,连累陆大夫受伤,孤心里也是过意不去,回头我让你皇嫂,备些赏赐送与陆大夫。”
安王挑眉:“换成银票。”
太子:“……”
待上完早朝,走出宫门,外面已艳阳高照。
安王抬手将羊皮册抛给等在门口的清风:“送御史台张大人。”
马车车轮缓缓碾过朱雀大街青石板,坐在车里的安王后脑抵着车壁,此刻他才觉十几个时辰未阖的眼皮此刻重若千钧。
马车刚到王府门前,周管家便迎了上来:“殿下,您昨夜一路奔波劳累,可要注意身子,厨下煨着……”
安王摆摆手,径直往里走:“她醒了么?”
周管家:“尚未,早上请大夫去把过脉,说无大碍。”
安王未再言语,只快步朝浴房走去。
辰时的日头将青砖晒得发白,安王沐浴后换了件云纹绉纱袍,束发的玉冠还沾着水汽。
走进小院时,两个洒扫婆子慌忙跪在墙根,被他摆手免了礼数。
瞧见安王进来,小翠和小荷低头退到了门外,轻轻合上门。
安王站在榻旁看了半响,见陆悠然睡得沉,他转身轻轻将紫檀藤椅搬到距床榻三步处。
安王和衣靠在藤椅中,本欲闭目养神,终是抵不住浓浓的倦意,沉沉睡去。
陆悠然此刻正陷在滚烫的梦境里。
整座宫殿在烈焰中翻卷,烧塌的梁柱接连断裂,溅起满地火星,墙壁上东鸾西凤的彩绘被浓烟熏成狰狞鬼面。
她眼睁睁看着母后踉跄撞上蟠龙柱,翟衣上的百鸟朝凤纹一寸寸卷曲焦黑。
母后徒手撕扯着燃烧的霞帔,头顶裹着火星的瓦片暴雨般砸向母后……
陆悠然站在殿外,她想喊人来救救母后,却发现喉咙怎么都喊不出声,只能发出困兽般的呜咽。
她拼尽全力,双足却如生根,挪不动半步。
“不要——!”
嘶喊冲破喉咙的瞬间,左肩传来皮肉撕裂的剧痛。
陆悠然猛然坐起,额间冷汗涔涔,气息急促。
安王被惊醒,从藤椅上跃起,几个健步至榻前,玄色广袖扫翻矮几上的药盏,瓷盏碎裂的清响在寂静中刺耳。
她尚未从梦魇中抽离,目光空洞,盯着眼前虚空。左肩的剧痛如针刺,渐渐将她拉回现实。
她抬手,用袖口缓缓抹去泪痕,动作轻而稳,似要将所有情绪一并抹去。
安王站在榻前,蹙眉看着她。
往日,她冷静自持,即便回京路上遇刺,也未见她如此脆弱。
此刻,她虽未哭出声,那隐忍的模样却更叫他心头一紧。
他只恨那帮人死太快,自己没机会亲手剐了他们。
陆悠然深吸一口气,抬头看向安王,声音低哑却平稳:“殿下。”
安王欲言又止,拾起榻旁一方手帕,递给她:“擦擦汗。”
他退后两步,朝外喊道:“来人,去喊大夫。”
话音未落,已被陆悠然轻声打断:“不用了,殿下忘了?我就是大夫。让小翠进来帮我换药吧。”
见她拒绝,安王也没坚持,转身喊了小翠进来,自己则不动声色退出门外,负手静静地站在门口。
微风吹过来,胸前被泪水浸湿的地方有些凉意。
他微垂着眼睛,听着屋里窸窸窣窣的声音,还有压抑的呼痛声,心里发紧。
待小翠端着带血的衣服出来,他才转身进屋合上门。
陆悠然靠在垫枕上,脸色比之前苍白了不少,额前还沁着细汗。
看他进来,她有气无力地开口:“殿下可知想杀我的人是谁?”
安王:“兰贵妃和恒王的人,此事是本王不好,不曾护住你,本王会让他们付出代价。”
陆悠然:“殿下言重了,我既接了这活,就想到过有这么一天。下毒的人也是他们?”
安王顿了顿,挪了张椅子到榻前,撩袍坐下。
这才缓缓开口:“嗯,但时间太长了,证据早已被处理干净了。”
“兰贵妃受父皇恩宠多年,最是知晓父皇的心思。”
“父皇年事已高,对皇孙们比较疼爱,尤其是恒王的嫡子生得机灵,颇得父皇欢心。”
“如今东宫别的都好,就是缺一位嫡子。”
“虽然太子妃三年无所出,但他们夫妻感情颇深不说,太子妃乃国公府唯一的嫡女。”
“几个兄长都在朝中任要职,这太子妃之位自然不会轻易换人。倘若东宫一直未有嫡子出生,兰贵妃和恒王所盼也不是不可能。”
陆悠然没想到,他会这么直接告诉她事情原委,毕竟这涉及到了皇位之争,不是她这种寻常百姓该知道的。
其实她对这些并不感兴趣,管他谁做太子,谁做皇帝,与她又有何相干。
她问这些,只是单纯想知道,自己这一箭的幕后黑手是谁,自己总不能不明不白地被戳个洞吧。
这毒完全解完还得一个多月,陆悠然突然很惆怅,自己这小命是不是危已?
安王看她沉默不语,心想说这些可能吓到她了,当即安慰道:“在毒解完之前,除了进宫,其他时候,就先委屈你就待在王府内。”
“只要你不出这王府,借给他们十个胆子,他们也不敢在本王的府里造次。”
“待毒解完了,他们自然不会再费心思杀你了。”
其实待在王府里不出去,对陆悠然来说倒是不碍事,反正她也不爱出门。
陆悠然温顺地点点头:“好,但凭殿下安排。”
“伤口疼得厉害吗?”
看着她乖巧温顺的样子,安王越发觉得对不住她。
平日里她就谨小慎微,经这一吓,心中的恐惧只怕是又加了一分,说话的语气不由得更温柔了。
陆悠然轻轻摇了摇头:“还好。”
安王:“你好好养着,需要什么药材,你只管让周管家去寻,府库里多得是药材,不用给我省。”
“伤好之前,不用再进宫了,皇嫂自会来找你。对了,你怎么突然想起来要去玉泉寺?”
“师傅一直没有音讯,我想给师傅求个平安。”陆悠然如实相告。
“这种泥塑木雕不过是让人图个安慰罢了,没什么用,我让人去查查你师傅的行踪,可好?”
其实早在清溪城他让暗卫查平安医馆的时候,他就知道她师傅去云舒国了。
只是她一直没说自己的真实身份,他也不想捅破。
如今她虽担忧师傅安危,但只怕是不愿自己知道她师傅去云舒国的事,遂开口问问她的意愿。
听到安王说求佛没用,陆悠然心里轻叹。
他这种出生就是天潢贵胄,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人,自然是无法体会,底层老百姓无能为力之时,只能寄希望于,那虚无缥缈的神佛的无奈。
但听到他要去查师傅的行踪,陆悠然警觉陡增。
不能让他查,否则师傅去云舒国的事就瞒不住了,届时自己的身份只怕是也藏不住。
而说不定他会为了他的王妃,除去自己这个后患.......
想到这,陆悠然赶紧摇摇头:“谢过殿下好意,不用了,师傅在外游历,行踪不定,不太好查。”
“师傅行事一向妥当,应当无碍,过些时日应当就会有音信。”
安王心中了然,也没强求,轻叹一声道:“好,哪天你想查了,找我便是。”
出了小院,安王抬手做了个手势,一个暗卫立即静静落在他身前,单膝跪地,恭敬地道:“殿下”。
“查查她师傅在云舒国的行踪,如果他遇到困难,暗中施以援手。”安王淡淡吩咐。
“是。”暗卫领命而去。
虽然陆悠然不想让她查,但他还是忍不住想查。
她的师傅是她在这世上唯一的依靠了吧,他也不希望他出什么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