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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春阳漫过茜纱窗,陆悠然靠在窗边的软榻上翻看医书,肩头搭着杏子红绫被。

    廊下新移栽的西府海棠开得正艳,花瓣落进一旁案几上的药碗里,在汤药里洇出浅粉涟漪。

    前两日安王又遣人送来了整套青囊医书,陆悠然这两日正看得起劲。

    “姑娘,太子妃的轿辇到二门了。”

    小翠捧着药碗进来道。

    陆悠然端起药碗,闷声喝完,道:“快扶我起来吧。”

    陆悠然才出院门,便已听见门外环佩琳琅。

    “陆大夫可大安了?”

    太子妃被侍女搀着跨进门。

    蜀锦罗裙拂过门槛,裙裾上的百蝶穿花纹在春光里振翅欲飞,鬓间九尾凤钗垂下碎玉流苏,晃得满室生辉。

    陆悠然刚要行礼,太子妃已开口:“快免了吧。本宫特意带了两支百年老参,最是补气血——”

    “多谢娘娘费心。”

    陆悠然扶着门框浅笑,春阳将鬓边虚汗映得发亮,“已无大碍了。”

    言罢,陆悠然引她进屋,坐在海棠纹方褥上。

    待众人退下后,陆悠然指尖搭上太子妃的手脉,凝神细察,片刻后道:“娘娘恢复得不错。”

    “是本宫对不住你。”

    太子妃轻声开口,“若不是为着本宫解毒,你也不必遭这罪。”

    陆悠然一边从药箱取针,一边应道:“娘娘言重了,小伤而已。”

    “不过他们也没讨着好,如今陛下已经下令,将兰贵妃禁足一年。”

    “兰贵妃母族的一些要员,也贬得贬,杀的杀,如今他们倒是安分许多。”太子妃愤愤道。

    陆悠然施针的手微顿,看来这就是安王上次说的让他们付出的代价了。

    但她一个小小医女,自然不能掺合这些贵人们的事。

    她便只当没听见,轻轻取出银针,缓缓道:“再过些时日,这毒就清完了,只是中毒时间太长,终究伤了根本。”

    “待娘娘这毒解完之后,我会为娘娘再开些调理身子的药方,这样更易有子嗣。”

    太子妃看着陆悠然为自己施针的手,虽纤细,但很稳。

    这小大夫年纪轻轻,就能解太医们解不了的毒,让她很是安心。

    她轻声道:“好,本宫自是信得过你。”

    随即又问道:“这解毒之后,你要回江南吗?你医术好,何不留在京城,你若愿意,本宫可助你一臂之力。”

    陆悠然:“写娘娘厚爱,只是民女的师傅已年迈,不宜搬迁。”

    太子妃温柔一笑:“倒是个孝顺的。”

    送走太子妃后,陆悠然沿着王府西侧的游廊慢慢踱步。

    前些日子安王曾说,让她无聊的时候可以去王府里的藏书阁打发时间。

    她打算去碰碰运气,看看能不能找到一些关于制毒的书籍。

    她往日研读的,都是如何解毒,如何治病,对于制毒,甚少涉猎。

    如今她既想复仇,少不得要钻研些毒术,毕竟她也没别的本事了。

    藏书阁坐落在王府最北边的角落里。

    她穿过三道月洞门,绕过两座假山,转了不少弯,问了好几个丫鬟和小斯,才终于摸到了藏书阁。

    青砖小径尽头立着座三层楼阁,灰瓦朱漆的檐角挂着铜铃,春风吹过时只发出喑哑的响动。

    守门的绿衣丫鬟正抱着鸡毛掸子打盹,见陆悠然过来慌忙行礼。

    这丫头名唤碧荷,是专管藏书阁洒扫的,此刻偷眼打量着眼前人。

    看来这就是前些日子,殿下特意吩咐过,不用阻拦的陆大夫了。

    毕竟这藏书阁平日里除了殿下,和清风石头他们,无人敢来。

    这女大夫分明是个再普通不过的相貌,只是这眼睛生得明亮。

    她平日里就是围着藏书阁转,不能随便走进王府其他地方。

    最近听府里丫鬟们在说,殿下带回来一位女大夫,对她格外上心。

    她本以为能入得了殿下眼的,定是世间难得的绝色,如今看来,未免也太普通了些。

    她心里直犯嘀咕:殿下连存放机要文书的顶楼都允她进,莫不是被这女大夫下了什么迷魂药?

    “见过姑娘,姑娘可要奴婢寻书?”

    碧荷福身行礼,语气恭敬,言罢推开沉重的雕花木门,书卷气混着墨香扑面而来。

    陆悠然微微点头,随口回了一句:“不必了,我随意看看。”

    “那姑娘请自便,奴婢为姑娘沏壶茶来。”说完转身下去了。

    藏书阁的空间宽敞明亮,入目是密密麻麻的檀木书架,高耸而稳重。

    书籍排列得井然有序,每层都贴着泛黄的签条。

    屋顶有几个大窗户,阳光洒进来,整个阁楼的气氛静谧而沉稳。

    陆悠然站在书架前,拿着一本泛黄的医书,书页翻动间,一股淡淡的药墨气息扑面而来。

    她原本是来找制毒之法的,却不经意间在书架一隅,发现了一本云舒国录。

    书页厚重,文字却极为详尽,记载了云舒国朝堂各类重要人物,包括他们的生平,以及性情喜好。

    其中一段关于当今国主的记载,引起了她的注意——

    “善武,其性多疑,好声色,纳姬无度,尤嗜妙龄貌美之女.......”

    陆悠然盯着那段话看了许久,指尖有些冰冷。

    她闭了闭眼,将书合上,默默记下这些信息,然后把书放回原处。

    她缓缓踱步,心里想着自己的计划,眼睛慢慢扫过一个个书架,总算找到了医药相关的书架。

    她的手指在书脊上滑动,眼神专注地搜索着,时不时取出一本古籍翻阅几下。

    她翻开一本《毒经秘要》时,眼睛微微一亮,迅速把书拿了下来。

    她仔细翻看,书中详细介绍了多种毒药的制法,以及如何掩□□性的技巧。

    她沉浸在其中,一页一页翻看,都忘了去找个地方坐下。

    突然,她听到脚步声由远而近,如果她没猜错,应该是安王的脚步声。

    她抬起头,看到安王正站在书架旁。

    他今日穿了件天青色的云纹锦袍,玉色腰封上悬着鎏金蹀躞带。

    他的面容依旧冷峻,眼神却透着一丝温和,嘴角带着若有若无的微笑。

    他站在那里,周身散发着一种与生俱来的王者气质,仿佛任何地方的光芒都不及他一身的沉稳气度。

    安王轻轻开口:“伤势恢复得如何了?”

    陆悠然将手中古籍塞回书架,正要福身行礼,左腿突然泛起细密的酸麻。

    方才靠着书架看书太久,此刻起身时竟踉跄半步,手指下意识扣住身后的檀木书架。

    但到底还是福了福身子,微笑着答道:“劳殿下挂心,已经好多了。”

    安王见她姿势别扭,笑着道:“腿麻了?”

    没等她开口,便上前两步握住她手肘。

    陆悠然能感觉到,他骨节分明的手指苍劲有力,手掌上的茧子,隔着素纱衣袖,传来温热触感。

    熟悉的苏合香清漫入鼻尖,清新好闻,她心中升起一丝异样。

    陆悠然愣神间,双腿已被他带着,不由分说地往窗边书案走去。

    每走一步,脚底都像被无数密密麻麻的细针,一下一下轻轻地扎,让她无暇顾及其他。

    她刚挨着坐垫坐下,门外便传来三声轻叩,陆悠然猛地抽回手臂,端正坐好。

    碧荷捧着红漆托盘进来时,正看见殿下俯身站在那医女旁边,嘴角竟是压不住的笑容。

    她在王府这么多年,看到的殿下,大部分时候,都是面无表情的。

    偶尔心情好,可能会露出一点点笑意,这还是她头一次见殿下笑得这么灿烂,让她都忍不住红了脸。

    她赶紧低下头走过去,将两盏雨过天青釉茶盏摆好,茶壶轻轻放置一旁,便悄然退下了。

    安王撩袍在对面黄花梨圈椅坐下,端起茶盏,慢慢品了两口后,目光落在陆悠然身上,带着一丝好奇。

    “刚刚在看什么呢?这么入神。”

    陆悠然稍微一顿,心里迅速转念,面不改色地抿了口茶,随意道:“解毒的古籍,太子妃娘娘体虚不受补,想着换几味温和的药材。”

    安王似乎并未怀疑,目光在她的脸上停留片刻,随即温柔道:“让你费心了,只是你伤还未好,少走动些。”

    “那边有软榻,以后看书可以去软榻上看,要寻书让丫鬟帮你寻便是。”

    陆悠然心里涌起一股暖流。

    外头阳光照进来,将他整个人笼在一片柔光中,玉冠端正,面容俊朗。

    他的眼神太过明亮,那一瞬,她几乎以为自己会沉沦。

    她知道安王待她是极好的,这世上除了师傅,从没有人这样细致入微地呵护她。

    她不得不承认,她其实喜欢这种感觉。

    喜欢有人护着她,不问缘由地对她好,她贪念这份温情。

    她想,若能永远留在这安王府中,享受这份被护在羽翼下的安稳,不用时刻担心身份暴露,或许她会贪恋一生。

    可她知道,她做不到。

    她忘不了血海深仇,她想走的这条路,从一开始就注定了不能回头,也不能有人陪着走到尽头。

    而他,是高不可攀的皇子,更是仇人之女的未婚夫。

    若让她看见,他们在她面前恩恩爱爱,她可能忍不住一碗毒药送他们上天。

    她与他,不该有任何牵扯。

    陆悠然悄悄吐出一口气,将茶盏放下,抬眸时眼中已恢复如常,只是那一瞬间,她在心底默默对自己说:

    只是沉溺片刻罢了。

    反正再过些时日,她便要离开这片温柔乡,踏上那条注定孤独的路途。

    陆悠然唇角微微上扬,露出一抹浅浅的笑意,轻声道:“殿下怎么来了?”

    安王的声音带着点懒散:“过来看看你。”

    陆悠然:“我的伤并无大碍,殿下无须挂念。”

    “你不喜本王来看你?”他眼尾微挑,笑得意味深长。

    陆悠然被他直白的话语噎住,对上他那带笑的目光,眼尾微弯,眸色却沉如深海。

    她有些不自在地移开视线,低低垂下眸子。

    被注视的灼热感,脸让她颊不自觉地泛起一丝红晕。

    陆悠然终是没接这话,余光扫到他面前放着的古籍—《山河图志》。

    她话题一转:“殿下喜欢看《山河图志》?”

    话音一落,她便觉得安王的目光终于移开了自己,那种若有似无的压力也随之消散。

    看出她的躲闪,安王也没继续逗她,没事,他不着急。

    顺着她的视线瞥了眼书,缓缓开口,声音低沉:“嗯,本王年少时曾在外游历过一年,见识过大好河山。”

    陆悠然顺着他的话轻轻“哦”了一声,仿佛只是随口一应,却不自觉地抬眸看了他一眼。

    她没见过他年少时的模样,可想来该也是意气风发、鲜衣怒马的。

    陆悠然:“那……王爷最喜欢的地方,是哪里?”

    安王似乎没料到她会接着问,抬眼望着她,眼底多了一丝认真。

    他思索片刻,道:“西北的山谷,秋日时节,漫山遍野的红叶如火,山风一吹,铺天盖地的落叶像是火焰落下。”

    他顿了顿,低头看向她,语气温和:“只是那时年纪尚小,忘了那山谷的名,回京后寻遍典籍,也没能找到,说来倒有些遗憾。”

    陆悠然听得入神,仿佛能透过他的话语,看到那如诗如画的景象。

    转念心中却泛起一丝苦涩。

    她朦朦胧胧的记忆里,她好像也曾被父皇抱在怀里,在一处山谷里狩猎。

    那山谷也是漫山遍野的红枫,她使劲回忆父皇的面容,却怎么都记不清了。

    安王察觉到她细微的变化,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一瞬,柔声问道:“怎么了?可是想起了什么不快之事?”

    陆悠然连忙摇头,掩去眼底的黯然,强挤出一抹笑意:“没有,只是听殿下说得生动,一时有些向往罢了。”

    她的声音轻得几乎要被风吹散。

    安王深深看了她一眼,似乎看穿了她的伪装,却没有追问。

    他起身,缓步走到窗边,推开窗棂。

    阳光透过他推开的窗棂洒进室内,金色的光晕打在他的肩头,也照亮了桌上的《山河图志》。

    他背对陆悠然,声音低沉而平稳:“若有机会,本王带你去看看。”

    陆悠然怔了一下。

    他的话轻描淡写,不似承诺,却在她心中泛起层层涟漪。

    空气里一时静下来,只剩窗外枝叶摇曳,风声轻响。

    风从窗外吹进来,吹动她鬓边碎发,她伸手拢了拢。

    目光落在他身上,却不知为何移不开。

    阳光勾勒出他挺拔的背影,温暖而遥远。

    他的身影镌刻在那片光影之间,仿佛与这静好的午后融为一体。

    多年以后,当她回忆起这个静谧温暖的下午,依然会扬起嘴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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