眨眼京中初夏已至,王府的蔷薇花开得正盛。
晨风拂过枝头,花瓣轻落如雨。
过去这大半个月,陆悠然在安王府的日子过得平静而充实。
肩上的伤已经痊愈,除了定期进宫为太子妃解毒,她大部分时间都泡在王府的藏书阁里。
藏书阁内藏书极其丰富,尤其是关于制毒的典籍,让她如获至宝。
她几乎将所有涉及“毒”字的书籍翻了个遍。
如今她对自己制毒的本事,已有七八成的把握。
她心中暗自盘算着,如果她有机会靠近仇人,必能将他毒翻。
太子妃身体复原的速度,比她预想还要快一些。
只需再施一次针,太子妃体内的余毒便能彻底清除,她的使命也算告一段落。
到时候她便可以拿着一大笔银子,放手一搏。
这么想着间,忽听外头传来细细的脚步声,小荷手里拿着一封信,匆匆走来,恭敬道:“姑娘,您的信。”
陆悠然闻言,猛地起身,快步迎上前,声音难掩激动:“是师傅的信?快给我!”
她一直翘首以盼师傅的消息,这段时间的杳无音信让她心焦如焚。
她告诉自己,师傅定是去了云舒国深山寻药,所以耽搁了回信时间。
她一遍遍劝自己别多想,可越是强迫自己冷静,心底的不安却越发滋长。
她怕师傅的身份暴露,怕师傅被贼人抓起来,怕师傅在路上遇见山匪……
如今终于有了音讯!
她迫不及待地挥手让小荷退下,回到房中,关上门,坐在案前,小心翼翼地拆开封口。
信纸在指尖展开时,师傅熟悉的字迹跃入眼帘。
“悠然,见信时,为师已不在人世。”
短短一句话,像是一道锋利的刀,毫无预兆地插入她胸口。
她怔住了,整个人如被钉在原地,窒闷仿佛从胸口一路蔓延到四肢百骸。
陆悠然的眼神空落落地盯着那一行字,脑中一片空白,无法相信,亦无法接受。
她等这封信,等了太久。
她以为,会是一句问候,一个归期。
可她没想到,迎来的却是诀别。
她抬头眨了眨眼,却没有泪落下来。努力压住心头翻涌的情绪,目光再度落在纸面。
——
此信乃为师托故人,于身后交予于你。为师年事已高,气血日衰,早知时日无多。
此番执意回云舒,不过是了却一桩旧愿:与你师娘合葬山林。
她静候多年,如今总算可伴其左右,魂归故土,为师此生,亦可无憾。
昔日你母后对我有恩,如今你已安然长成,总算未负你母后之托,泉下若见你母后,亦能让她安心。
为师知你心中藏恨,你不曾言,为师也知。可仇怨如火,燎原之时,焚的不止仇人,亦是自身。
不管是你母后,抑或为师,皆不愿你为仇恨困身,更不愿你为之丧命。
我们但愿你平安顺遂,度一生安宁喜乐。
此亦是为师当初,为你取‘悠然’之名的本意。
——
陆悠然的手指死死攥着信纸,几乎要将它揉碎。
她仰了仰头,眼神怔怔地望向窗外,阳光照进来,明亮得几乎有些刺眼。
可她的世界却像被骤然蒙上一层灰,喧嚣都远去,只剩一片死寂。
她坐着,像一尊被凿碎了魂魄的木偶,一动不动。
直到读到那句:
“为师去也,勿念,勿悲,好好活着比什么都重要。”
那一刻,泪水终于决堤般奔涌而出。
毫无声息,却又无法遏制地,一滴一滴,砸落在她绣着青莲纹的衣襟上。
所有强撑的平静、隐忍的坚强,都在这句话下轰然倒塌。
有几滴泪水砸在信纸上,墨痕瞬间晕染开来。
她像是被惊醒一般,慌忙抬袖去擦,指节微颤,动作近乎慌乱。
她用袖角一点一点地拭去泪痕,又小心翼翼地将信折好,装进那封发黄的信封中,动作慢得仿佛在触碰一件脆弱的瓷器。
忽然她缓缓起身,抬手卸下脸上的易容,一点点抹去伪装。
随即走到窗前,面朝西方,整了整衣襟,跪下,俯身,重重地磕了三个头。
额头与地面碰撞那微不可闻的闷响,沉痛得像是砸在心口。
磕完最后一个头,她仍跪着,久久没有起身,仿佛全身的力气在这一刻被抽空。
良久,她缓缓坐回地上,双腿曲起,背靠着墙,身子贴着冰凉的砖石。
她将那封信紧紧抱在怀里,像是抱着世间最后一丝温暖。
师傅走了,这偌大的人世间,她已没了归处。
她学医这些年,自诩手稳心细,自认对病症有着旁人难及的敏锐,可她竟然从未——从未给师傅诊过一次脉。
哪怕一次都没有。
她甚至连师傅身体何时开始变差的都不知道。
他什么时候开始觉察自己时日无多?
又是从哪一日,开始默默整理身后之事的?
她若早些察觉,若能多问一句,多留心一些……
如果她更早一点发现端倪,她一定可以救他的,一定可以让他长命百岁。
可她没有。
她甚至没来得及见师傅最后一面.......
如果可以,她拼死也会跟着师傅一起回云舒国。
安王推门而入时,天色早已暗了下来。
屋内一盏灯也未曾点,四下沉沉一片,唯有窗棂缝隙透进微弱的暮光,将一角青砖地面映得微黄。
他焦急的目光在房中一扫,终于在角落里发现了那个蜷缩着的身影,像一只受伤的小兽,孤零零地缩在黑暗里。
他的心猛地一揪。
他不是未曾见她哭过,也不是没见过她狼狈,可从没见她如此安静,像是整个人被抽去了灵魂,只剩一具空壳。
他静静地站在门口,静静地看着她,许久。
今日傍晚时分他才出宫,暗卫便迎了上来。
“殿下,信到了。”
他心头一凛,不等细问,便催着车驾直回王府。
其实他早知道会有今日。
几日前,暗卫就曾向他禀告,陆悠然的师傅,已于不久前病逝在云舒国。
他临终前留下一封信,托旧友送往清溪城,如今信已在来京的路上。
那日听罢此言,他心里便咯噔一下。
他叮嘱暗卫跟紧信件,一旦送达王府,立刻来禀。
可真正听到“信到了”的那一刻,他还是情绪翻涌。
纵然他权势再大,他也改变不了别人的生老病死。
无论他多想,也救不了她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
他收回思绪,缓缓走近几步,声音极轻,仿佛生怕惊扰到她:“悠然?”
陆悠然似乎察觉到有人靠近,身体微微一颤,却没有抬头。
眼睛空洞地看着前方,像是听见了,又像什么都没听见。
他蹲下身来,半跪在她面前,抬手轻轻将她散乱的发拢到耳后,这才看清了她面上的神色。
她卸了易容,素面朝天,脸颊上还残留着未干的泪痕,眼眶红肿,神情呆怔,怀中紧紧抱着一封发黄的信。
“我让人备了些纸钱,”安王低声道,“去祭奠下你师傅的在天之灵吧。”
他说着站起身,将她从地上轻轻扶起。
陆悠然似是终于回过神来,眼神慢慢聚焦,望着他,嘴唇动了动,喉咙却干涩得发不出声。
她点了点头,什么也没说。
安王不再多言,带她出了屋。
庭中空无一人,却早已点好一个火盆,盆中火焰正旺,橘红色的光映在夜色里,将两人的影子拉得老长。
一大摞纸钱堆在一旁,风一吹,薄薄一沓便起了波动的沙沙声。
陆悠然缓缓跪坐在火盆前,指尖捻起第一张纸钱时,终于忍不住轻轻颤抖。
火光照亮她苍白的脸。
她缓慢地,一张一张地投进去,看着它们烧成灰烬。
“我竟不知道他身体早已不行了……”
过了好一会她终于哑声开口,嗓音轻得快要被风吹散。
安王蹲在她身旁,听她开口说话,又心疼又欣慰。
她总算是不再自己憋着了,说出来总归好受些。
“如果我早些发现,如果我能多留意一点……他还可以活很久。”
她低头,睫毛覆下,泪水顺着脸颊悄然滑落。
她抬手擦去泪,又往盆中投下一张纸钱:“他辛辛苦苦养了我这么多年,教我医术。”
“可我还没来得及孝顺他,我甚至都不知道,师傅走时,身边有没有人照顾他。”
安王看着她手抖得几乎无法夹稳纸张,终于轻轻开口:“悠然,这不是你的错。”
“你师傅精通医术,倘若能治,他当然会治。生老病死,不是你我能左右的。”他沉声道。
陆悠然缓缓转头,泪眼朦胧地看向安王。
火光在她眸中跳动,映出一点点细碎的光。
她吸了吸鼻子,喃喃道,“师傅临行前,反复叮嘱我,饮食起居都得照顾好自己。”
“他说得细,我却嫌他啰嗦,只顾着催他快些回来。”
“可如今想想,他说那些话时……是不是已经知道自己撑不了多久了?”
她的声音几乎碎成了风里的一丝轻响,“他是知道的吧?”
安王没有出声,只将身上的披风解下,轻轻覆在她肩上。
她没有推开,手却不自觉地紧了紧,将披风拽在掌心,好像抓住了某种残存的温度。
“他临走时……肯定很痛,不知道有没有人喂他吃药。”
“我什么都没做.....”
火焰在风中轻轻摇晃,纸灰翻飞,院中一片静谧。
安王垂眸望着她,低声道:“你师傅是医者,他肯定有办法,让自己走得安详,他定是含笑着走的。”
“他希望看到的,肯定是你好好照顾好自己,而不是你的自责,你的心意,你师傅一定懂。”
陆悠然轻轻“嗯”了一声,像是答应,又像是在哽咽里沉沉应和。
她又投下一张纸钱。
这一张,她烧得极慢极慢,像是要将所有未尽的话,全部交给火焰带去远方。
安王没有再说话,只静静地蹲在她身侧,陪着她一同将那一沓纸钱一点一点投入火中。
夜已深,纸钱渐渐烧尽,火盆中的火焰也弱了下来,只剩几点余烬在夜色中闪烁。
陆悠然的目光仍定在火盆上,手中捻着最后一张纸钱,指腹微微用力,迟迟不肯松手。
直到那团火焰将边角吞噬,她才缓缓松开指尖,看着它在火盆中寂静地化为尘土。
她眼底已不见泪光,仿佛整个人连情绪都随着那一沓纸钱一并烧尽了。
安王低声唤了一句:“陆悠然。”
她转头看他,神色茫然,像是还未从痛楚中抽身回来。
安王见她如此,心头一紧,知她若继续沉浸在悲痛中,恐伤了身子。
他皱了皱眉,犹豫一瞬,低声道:“得罪了。”
话音未落,他身形一闪,以极快的速度点了陆悠然的睡穴。
她的身体一软,缓缓倒下,安王眼疾手快,俯身将她打横抱起。
她的头靠在他的胸前,呼吸微弱,脸上还带着未干的泪痕,脆弱得像一朵被风雨摧折的花。
安王抱着她,缓缓走向她的房间。
月光洒在他身上,将两人的影子拉得修长,火盆的余烬在身后渐暗,像是这场告别的终章。
他低头看了一眼怀中的陆悠然,心中既怜惜又坚定:没事,没了师傅,还有他,她并不是孤身一人。
推开房门,安王小心地将她放在榻上,替她盖好薄被。
安王站在榻旁,静静地凝视了她半响,转身走出房间,轻轻关上门。
他走出小院,对守在院外的小荷和小翠低声吩咐:“除非她唤你们,否则不许进去打扰。”
随即又侧头,目光扫向暗处,低声道:“她醒了,立刻来报。”
暗卫隐在夜色中,低声应道:“是,王爷。”
安王抬头望向夜空,月光清冷,星子稀疏,风吹过青竹,发出轻微的簌簌声。
他双手负在背后,慢慢踱步,神色落寞,脑海里全是陆悠然烧纸钱时失魂落魄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