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百年前,数国交战,民不聊生。于此乱世之中,人人自危,黑白失去意义,唯活命而已。

    杭州武学世家萧氏一族,目睹武林乱象,为保江湖侠脉不断,遂建立起一座莲花山庄,庇护天下武者。

    庄训有云:只认侠义,不论黑白。

    江湖人士凡是因义受难,皆可投入莲花山庄。莲花山庄的规矩,便是——山庄之外,任尔恩怨情仇;山庄之内,四海皆是朋友。

    莲花山庄,以死捍卫每一位因义举而蒙难的入庄之客。

    萧家屹立江湖凭靠两大至宝,一是“转天换地圣人手”,二是“千机伞”。前者为萧家祖传武功,一度称霸江南无敌手;后者为失传已久的机关,传闻能变化千种形态,任何武器及内功皆抵御不了其攻击,乃当世第一暗器。

    如此一座以义立身、备受敬仰的百年山庄,却在这一代,出了个人人喊打的浪荡子。

    ——杭州城无人不知,莲花山庄里有个二公子,皮囊貌比潘安,性情顽劣不堪。

    让他上学,他把同窗们带出去打野仗、逛青楼。

    让他练武,他倒学得一手好箭法,去澡堂里射人家的屁股。

    如今莲花山庄当家的老爷,是上一代的二公子,亦是这位二公子的老子,名叫萧渐陆。萧老爷性格暴躁,秉公执法,从不因其是独子而偏袒包庇,是以一年三百六十五天,这位二公子怕有一半时间都是在家里关禁闭、抄家训、跪祖宗。

    要说这萧二公子,也称不上一无是处。

    他有个长处历来为人称道——只不过这长处,说出来有点羞赧。

    因不喜男人堆里的吹嘘狂妄、虚伪自私,视男人为一等俗物,他便偏爱混迹于女人堆里,最欢迎他的自然是那烟花柳巷。

    于是杭州城里有传言——

    他路过了嘉兴,翌日全嘉兴的秦楼女子都声称与他共度春宵。

    他路过了金陵,当晚全金陵的楚馆姑娘集体失身。

    他留宿在扬州,三千妓院如遭强盗,姑娘们酥倒拒客,皆怨他昨夜神勇……

    有人算过,萧二公子一夜起码糟蹋一百个姑娘!

    一些妒夫传出谣言,说他用精过度已然不举。

    两害相权取其轻,萧二公子深思熟虑后:

    “还是传我‘一夜百次郎’吧!”

    自此,“夜百郎”的称号以烈火燎原之势压过了“莲花山庄少庄主”的头衔,成为了萧二公子的代名词。无数次午夜梦回,被气醒的萧二公子都会吼一嗓子:

    “一生之耻!”

    所以,他那唯一的长处就是——那里,很长。

    江湖大小画册里,有萧二公子的地方,都会着重描绘他胯|下之物,常常画得垂至膝盖,似个妖魔怪物。

    ·

    话说当下。

    萧老爷因生意之事,常常在外奔走。然而一有空闲,便是守在家中规训逆子。

    这日萧老爷提前回家,不见儿子,正待发作。老管家连忙打掩护,说少庄主去绸缎铺里学做生意了,仆人们一个个也都点头证明。

    偏巧萧大公子刚从绸缎铺回来,嗤笑一声,说没看见二弟。

    ——萧大公子是萧老爷胞兄的儿子,胞兄早亡,这萧大公子便由萧老爷一手带大。

    萧老爷谁的面子也不想拂,便叫人拿了把椅子来,坐在正院里亲自守门,并吩咐锁住几道侧门。说:“若这孽子知道在门禁前回来,这回就姑且绕过他,哼!”

    萧家门禁在亥时。

    眼见夜深月挂,猪也熟睡,少庄主还没动静。老管家端详一眼椅子上闭目养神的老爷,觉得老爷的呼吸越来越粗重,是发怒的前兆,不禁为少庄主狠狠捏了把汗。

    街上人烟渐少,连乞丐都收了工。远远的从夜雾里走出来一个摇摇晃晃的人,一边走一边伸出手,去拨弄街边店铺的红灯笼垂下的流苏。有的店还开着,灯笼也亮着,红莹莹的灯光映到他轻飘飘的青纱衣上,晕成一种圣洁的袈裟黄。

    老管家的儿子阿顺早已等在街口,看见这位醉酒的青衫公子,连忙上前扶住。“我的少爷哎,你怎么才回来,老爷守在门口等着抓你呢!”

    这位青衫公子便是萧二公子,萧燕亭。

    闻言,萧燕亭一双眼睛顿时清明不少,忙将凌乱衣衫理齐,问阿顺:“我身上闻得到酒气吗?”阿顺凑到他脖子一闻,使劲摇头。

    “怎么办怎么办!我我我……走侧门!”

    “没用的少爷,侧门都被锁上了,钥匙在老爷手里!”

    “啊?那我岂不是又要挨打受罚了……”

    阿顺扶起几欲瘫倒的萧燕亭,鸡贼地一笑。

    “少爷别担心,我爹都安排好了,守西侧门的是香兰,你翻墙进去,香兰掩护你回房。到时你就说……”

    “我就说我早就回来了,在床上睡着了!”

    两人击掌奸笑。

    萧燕亭踩着阿顺肩膀,好不容易翻过了墙头。香兰搬来梯子接应,气呼呼道:“少爷越来越不像话,从前都没这么晚回来的!就该让老爷抓你个现形,好好罚一罚,免得被外面的狐妖蛇精迷了心窍去!”

    “好香兰,你看这是什么?”萧燕亭变戏法般从她耳后摸出一朵兰花,笑盈盈看着她。

    香兰收下了花,这才饶过他。萧燕亭猫着腰,跟在香兰背后,一路从西院往东院窜。突然,有人叫住香兰。

    “香兰,你不是在西门守着吗,乱走什么?”

    这熟悉的声音,萧燕亭两眼一黑。

    此时,香兰站在莲池岸边,萧燕亭蹲在她裙摆下,往草丛里挪了挪身,借夜色藏匿。

    “大……大公子,我……我过来找东西。”

    萧克己冷哼一声,显然不信,见她神色躲闪,双手背在身后,像在遮掩什么。径直从莲池桥上走过来,要查个究竟。

    香兰哭丧着脸,低声喃喃:“完了完了,这回又被你害惨了……”

    萧燕亭拍拍她攥紧的手,似是安抚。她最后听到他的一句话是:“别怕。”

    接着,水里荡开波浪,有一阵轻微的落水声响过。

    萧克己到了香兰跟前,用审视的目光盯着她,香兰不敢看他,只想逃开,忙说:“大公子,我这就回西门守着。”

    萧克己一抬手,拦住她去路,余光瞥到莲池里未平息的涟漪,心思一转。

    “香兰,你丢了什么东西,这么着急?”

    “没……没什么,一支小珠花而已。”

    “哦?想得起,是什么时候丢的么?”

    “也许……下午吧……”

    香兰记挂着藏在水里的萧燕亭,怕他憋死,连忙道:“没事的大公子,丢就丢了,我不找了,我们快走吧。”

    萧克己仍不放行,笑着说:“那怎么行?不仅要找,我还要帮你找。”便将香兰拽回,强令她在草丛中摸索。眼睛却盯紧了莲池。

    不多时,池边骤然炸开一朵水花,萧燕亭从水里探出头来,用手抹一把脸上的水,大骂道:“萧克己我去你爷爷的!你存心憋死我是不是?”

    萧克己轻快地走来,蹲到他面前,将脸贴近萧燕亭,欣赏他的狼狈。

    “好二弟,还以为你很能忍呢,也不过如此。”

    萧燕亭鼓着颊不说话,却突然喷出一口池水,浇了萧克己满脸。他得逞地大笑。

    萧克己气急败坏,拽住他的后颈使劲拖上岸,啐道:“你有种!我这就带你去见二叔,看你还笑不笑得出来!”

    “啊啊,疼!”

    萧燕亭只觉双腿被池底的什么硬东西卡住,萧克己越用力拉他,越使腿脚扭曲,疼得厉害。萧克己只当他在耍花招,仍是一味生拉硬拽,香兰急得去扒萧克己的手,哭道:“大公子你弄疼他了,让他自己爬上来吧……”被萧克己一把推翻在地。

    萧燕亭发了意气,歪头一口咬上萧克己胳膊,萧克己痛得撒手。他迅速埋头潜入池底,去摸那个绊住自己双腿的硬东西,竟然掰了下来,似是一根称手的棍子。

    他又浮上去,握着那根“棍子”使劲一敲萧克己的脑袋。萧克己不防他有此一手,又惊又怒,捂着头正待发作。却突然看清那根“棍子”的模样,不禁后退几步,指住萧燕亭道:“你……你竟然……”

    香兰也看清了那东西,尖叫一声,躲到萧克己身后。

    萧燕亭不明所以,缓缓低头,看向手中——一根沾着泥巴的森森白骨,正在月色下泛出渗人的寒光。

    “啊——”

    萧燕亭一声惨叫,打破了莲花山庄僵持已久的宁静。

    ·

    子夜时分,萧渐陆铁青着脸,监看着阿顺在内的男仆们,从莲池一角渐渐挖出一具完整的骸骨来。

    萧燕亭裹着棉被缩在一旁,时不时看一眼父亲脸色。

    庄里养着大夫。那赵大夫弯着老腰一块块拼好尸骨,皱眉看了又看,判断道:“是具男尸,死了怕有二十年了。”

    男尸,二十年——这些字眼一蹦入耳中,萧渐陆突然头疼欲裂。

    萧燕亭忙去搀扶,却被萧渐陆一把推开。他眼里闪着无名怒火,瞪住萧燕亭,似在责怪什么。

    萧克己洋洋洒洒道:“莲池里的水是活水,通往外面的十里莲湖。莫非是外面的尸体冲进来了?”

    莲花山庄的莲池之外,是杭州城里最大的十里莲湖。夏日,数百名采莲女会撑着小舟,采上一船荷花到街市叫卖;秋日,藕农们纷纷下水挖藕,莲藕制成的各色小吃会散布在江南的每个角落。

    老管家瞟一眼老爷,默不作声。倒是赵大夫口快:“莲池的水早就不通外面了!好像也是二十年前的事……”接着便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也连忙噤了口。

    萧渐陆大袖一挥,道:“既然时日久远,无从查起,便作罢吧。此事,我不希望传出莲花山庄,还望各位把嘴巴关严了。阿忠,明日买副棺材,埋到后山去吧,也算对这尸骨有个交代。”提步便走。

    此时萧燕亭却冲了出来,看一眼地上那孤零零白骨,拦住父亲道:“怎能不查呢?这人怎么死的,他又是谁,家中是否还有亲眷在等他回家?一句‘作罢’,便不明不白的把这事掩过去,爹爹,这不是你作风。”

    萧渐陆转身一耳光挥去,显然压抑已久,盛怒道:“你还想给我闯多少祸?最不听管教是你,最败坏门风是你,如今带出无名白骨咄咄逼人,你究竟是何居心?还嫌莲花山庄清誉没被你毁够吗!”

    这一巴掌分外响亮,打得在场众人都噤若寒蝉。

    萧燕亭捂着脸颊,望住父亲,轻声道:“你心虚了?”

    此言一出,众人皆知大事不妙。果然,萧渐陆愤然拎起萧燕亭衣服,将他一路拖行到萧家祠堂内,命他跪倒在满堂祖宗灵牌下,而后将祠堂大门重重关上。抄起供台上的戒棍,劈打在萧燕亭后背。

    十几棍打完,他俯下身问萧燕亭:

    “你还不知自己错在哪儿吗?”

    萧燕亭咬牙回道:“祖训有云:凡侠义无不坦荡,义不可模模糊糊不清不楚。莲花山庄以义立身,爹爹却如此遮掩一桩命案,是否因为这具尸骨是爹爹所杀,故不愿追根究底!”

    萧渐陆仰天大笑,反问道:“我所杀?我若杀人,由得他留在莲池底下二十年?”

    “若不是爹爹所杀,为何爹爹不愿查明?”

    “你以为你懂得很多么?查得清楚固然是好,若查不清楚,会将莲花山庄置于何地?在莲花山庄里避难的江湖人,只有活的,没有死的。若从莲花山庄走出去一个死人,你要如何替莲花山庄向整个武林交代?嗯?”

    “因为害怕查不清楚,便不查吗?”

    萧燕亭仍然跪着,脊梁却笔直。这些年所抄的千万遍家训,一句句浮现在脑中。

    父子二人目光对峙,两不相让。

    萧渐陆肃然道:“你只须明白一件事——存活比正义更重要。你萧燕亭的命,不及莲花山庄的名誉重要;整个山庄所有的人,都不及这座山庄伫立在这里重要!”

    萧燕亭不答,只一声声背出祖训:“义重于身,重于命;无义不以习武,无义不以立足……”

    萧渐陆心间一凉,缓缓起身,收起戒鞭向屋外走去。

    “……你疯魔了。这件事想通以前,不必出这间屋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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