局势兔起鹘落,转瞬之间,方才还气势汹汹的五公主便绝了声息。
那张娇美雍容的脸卧在流淌着污水的泥地里,狰狞凶狠的神情凝固在死前的最后一刻,整个人宛然如生,却让人看得毛骨悚然。
一道血痕,乍然从她的唇角蜿蜒流淌。
鸦雀无声。
五公主的贴身侍女急忙推开众人,上前拥住五公主的身体,而后伸出手,颤颤巍巍地探了探五公主的鼻息。
“殿下!”一声悲哭响彻暗夜。
最糟糕的结果尘埃落定,众人心思各异。
五公主的侍女悲嚎过后,急忙向四处呼喊,“太医!太医何在?快来救我家公主。”
两个提着箱子的中年人连忙赶上前去,众人避让之下,太医很快地就来到了五公主的身边。
太医几番探看,神情沉重,最终长长叹息几声。
两人起身,对着五公主的侍女连连摇头,面朝一方,跪地叹息道:“还请陛下节哀。”
瓢泼的大雨不知何时变得小了,铺天盖地的雨丝垂落八方,在黑暗中笼住众人或惊惧或沉默的脸庞。
众多宫人跪伏于地,瑟瑟颤抖,茫然不知所措。
天地之间,此时只有沙沙的雨声在轻轻奏响,沉闷得让人心头发慌。
死寂中,抱着五公主尸身的侍女豁然抬头,眼眸通红地用手指向乐宁。
她的话语中含了真切的悲伤,语声愤恨而凄厉。
“是她,一定是她!傅将军,是十公主杀了我家殿下,傅将军一定要为我家殿下报仇。”
众目睽睽之下,五公主的侍女直接指名道姓地点了他,傅息真是要叹气了。
虽然谁都知道五公主的死跟十公主有关,毕竟这两位主子刚刚才发生了不死不休的冲突,可众目睽睽之下,两人相隔甚远,长了眼睛的都没见十公主有什么动作。
这侍女嘴皮子上下一碰就给公主定了罪,何等尊卑不分。
若不是现在十公主落魄,怕是现在最先要被拉下去处置的,就是这个胆大妄为的侍女了。
可此一时彼一时,要是先帝还在,今天这事哪来的商量余地?
纵然十公主真的亲手杀了五公主,他们这些天家奴仆,能做的也只是将事情原原本本地呈报给圣上处理。
问题是现下先帝已逝去了,十公主风光不再,如今坐在皇位上头的,还是五公主一母同胞的亲哥哥。
这事情该怎么处置,个中的弯弯绕绕,那可就复杂多了。
傅息拿捏不准其中的说法,思忖片刻,当即将目光投向了方才来报信的宫人。
这事太大,得找个能担事的来处理。
“鱼公公,您瞧这事该怎么做?”
被傅息凑上前询问的宫人名为鱼柯,是当今雍朝陛下身边最为宠信的奴婢。
正因他的身份如此,雍帝方才派遣他来做这个传达圣谕的人。
毕竟新帝这命令听起来实在是不合常理,在危急时刻很难令人重视信服。
甚至直到现在,众人的心中仍是十分犹疑。
毕竟琼明公主在诸位皇子公主之间的名声不甚良好,刚刚和对方发生冲突的,还是陛下一母同胞的亲妹妹,即使兄妹感情生疏,他也没有不偏帮对方的理由。
鱼公公的心中也是举棋不定,但他作为七皇子的心腹,自忖对他的心思十分了解。
想到陛下此次做出这般决定的缘由,鱼公公一咬牙,决定就当没有发生过五公主这回事。
连绵雨歇,乐宁在诸多宫人侍卫的包围下无动于衷。
少女形容狼狈,出行前精心打理过的妆容被雨水尽数洗去,素面朝天却难掩倾国之色。
因缠斗而满是血痕的指尖紧紧揪住桃粉的衣裙,乐宁无心理会其它,满心满眼只有兰泽怀中的那具尸体。
可恨她满身脏污,不敢玷污对方。
乐宁痴痴地站在那里,脑海中尽是往日与母妃的美好回忆。
从垂髫稚儿到如今十八芳华,母妃为她殚精竭虑,不知耗费了多少心血,才让她在这深宫中平安长大。
可如今她堪堪长大成人,母妃却先行离去了。
乐宁心中悲楚难言,一时间竟想要同她一齐去了。
满心悲楚之际,灵魂好似悄然出窍,身体也不由自主。
乐宁眼前一片迷蒙,昏昏沉沉之际,忽地听见耳边有人连声呼唤。
一道红色的身影在眼前伫立,身形高大,应是成年男子。
他朝她躬身行礼,不知嗡嗡说了些什么。
鱼公公熟练地对这位天之骄女躬身行礼,思及多年际遇、世事变迁,心中感慨万千。
尖细的声音字正腔圆,“陛下有令,请十公主回转长乐宫中,等待圣谕下降。”
再一次被重复的话语彰示了大雍主人的意志,傅息闻言,低垂的面容上闪过诧异之色。
他们这位陛下,究竟是在打着什么主意?
没来得及多想,只见远处那道原本木立着的秀颀身影忽然倾倒,颓然坠地。
“殿下!殿下……”
一时间场面乱作一团,诸多身影聚集一处,在远处模糊成一团漆黑的怪影。
靠在墙外的青年终于睁眼,他抬头,凝望乌云散去后的夜空,神情渺远,不知在想着些什么。
耳畔吵吵嚷嚷,无数她听不明白的声音混在一起,隐隐约约地,还有婴儿啼哭的声音在围绕着。
乐宁在睡梦中蹙起眉头,引来又一阵喧嚷。
她迷迷糊糊地睡在床上,眼前迷蒙一片,一寸雪光似远似近,勾着她不断往外探索。
锵——
利剑出鞘的声音在耳畔炸响,那线雪亮的光芒更加炽目。
于是乐宁明了,那寸光明的源头究竟是什么存在。
她急忙忙地要起身离去,以此来逃脱那即将朝自己斩来的剑锋。
可梦中疲软无力的身躯无力反抗,只好眼睁睁地看见那线雪光临面。
一阵惊栗窜上背脊,在死亡即将降临的前一刻,那寸雪光乍然夭折,往远处辗转离去。
陌生的女声与陌生的男声混在一起,焦急与迷茫的气氛氤氲纠缠。
接着更多更多的声音混合在一起,吵得她头痛欲裂。
乐宁听不见他们究竟在说着些什么,只是感应到那吵吵嚷嚷的人声忽然又换做了兵戈交击的声响。
她在兵戈交接的声音中听见了更加嘹亮的啼哭声,烦躁惶恐之间,在逐渐的疲软之中意识到那啼哭声的来源竟然是自己。
明悟这一点的刹那,乐宁陷入了更大更大的惶恐之中,她急切地想要支使这一具身躯,却始终无能为力。
渐渐地,耳畔兵戈声歇,最开始在面前照彻的雪光再一次靠近了她。
乐宁听见自己嘹亮的啼哭。
而那寸雪光的主人并没有因为这道哭声产生任何迟疑,对方靠近了她,一寸冰凉即将贴近她的面庞。
正在这时,一道熟悉的声音带着哭腔在耳畔炸响。
乐宁认出了声音的主人,那是自己的母妃。
母妃!快逃!
梦中的乐宁急切地想要发出尖叫,可她无能为力,唯有放声啼哭。
苏云的声音一如她记忆中的温柔,她悲泣声声,似乎还哭出了眼泪。
泪水亦或是血水滴落在地的声音拂过乐宁的耳畔,她想要睁眼,看看那个为自己哭泣的女人。
她听见她的嚎啕大哭,那声音比之刚出生的婴孩还要嘹亮。她听见她的卑微絮语,呢喃不停,在耳中模糊成一团,辨不清大意。
母妃,别哭。
巨大的悲伤填满了乐宁的身躯。
在朦胧天光与哀哀低泣声中,那寸雪光终于离开了她的近前,一个熟悉的温暖怀抱,在这一刻包裹着她的身躯。
乐宁失声悲哭,而后听见女人同样悲痛的哭声。
眼前天光黯淡,泪水迷蒙间,那本欲将死亡带来的人影凝视了她们许久,而后决然转身,背对着她们,曳着那柄长剑坚定地朝外远去。
对方打开大门,风雨破门而入,长风席卷一殿,满室轻纱飞舞。
乐宁从噩梦中醒来,拥被惊坐而起,抬头就看见窗外风雨如晦,惊雷作响。
炽白的雷霆一如梦中的雪亮剑光,迫近眼前,而她全身酥软无力,不知该往何处逃遁。
“殿下!护驾!”
兰泽惊叫着扑了上来,而后负着她来到了另一处干净的床榻。
一众幢幢阴影,跟随着兰泽的动作,与她一齐来到了床榻之前。
直到这时,乐宁才反应过来,自己已经回到了长乐宫中,刚刚那道雪亮光芒也不是杀人的剑光,是从天而降的雷霆。
真是奇怪,是上天有什么指示吗?所以才降下了这象征诛邪除恶的雷霆。
汗湿重衣,思绪混乱间,乐宁莫名奇妙地想到了这里。
接着更多更多的回忆涌入脑海,乐宁陷入了与梦中一般无二的悲楚痛苦之中。
诸多奴婢侍立一旁,见琼明公主终于醒来,还没来得及高兴,就见一道雷霆突然从天而降,正正劈在公主床头。
堪堪护送着公主远离那道雷霆,急忙把太医唤来要给公主好好治伤看病,太医刚提着东西来到殿里,就见眼前掠过一道纤细的身影。
少女赤着双足,急忙忙地朝远处奔去。
乐宁没有多问,直直往一个方向奔去。
或许当真有母女连心这一说,乐宁赤着双足奔走过曲折长廊,越过无数阻拦,来到自己熟悉的地方,果不其然,看见一道乌黑的影子坐落在正中。
一口漆黑厚重的长棺坐落在凄冷的大殿当中。
乐宁停下奔跑的动作,蹑手蹑脚地上前,从未闭合的棺材上头,望见一张熟悉的温柔脸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