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川县衙贴出了告示,要招募人手誊抄一批积压多年的旧档文书。工钱按卷计算,虽不算丰厚,但对靠代笔谋生的云瑶而言,却是一笔不小的稳定进项。她接下了这活计,带回了几卷字迹模糊、纸张泛黄脆弱的卷宗。
小院的堂屋成了临时的书案。云瑶将代笔的小桌搬到屋内,点上油灯。昏黄的灯光下,她伏案疾书,清峻的小楷在宣纸上流淌,努力还原着那些模糊不清的字句。油灯的烟气和陈旧纸张特有的霉味混合在一起,弥漫在狭小的空间里。
楚清墨依旧蜷缩在堂屋门槛外,他的角落。但这一次,他没有完全背对着屋内。他的身体微微侧着,目光透过半开的门缝,落在屋内那团昏黄的灯光下,落在那个伏案的身影上。
他看着她时而蹙眉辨认模糊的字迹,时而提笔蘸墨,手腕悬停片刻,才郑重落笔。那专注的神情,那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那弥漫在空气中越来越浓郁的墨香……这一切都对他有着一种奇异的吸引力。那是刻在骨子里的东西,即使被践踏、被掩埋,也未曾彻底熄灭。
云瑶似乎遇到了难题。一卷文书被虫蛀得厉害,大片字迹缺失,上下文难以连贯。她放下笔,揉了揉发酸的眼角,对着那破损的卷页轻轻叹了口气,眉宇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就在这时,一个极其微弱、带着迟疑的声音,如同蚊蚋般从身后传来:
“那……那里……应是‘田亩’二字。”
云瑶的动作猛地顿住。她抬起头,目光锐利地投向身后。
楚清墨被她突然看过来的目光吓得一缩,瞬间低下头,仿佛刚才那细弱的声音不是他发出的。
堂屋内一片寂静,只有油灯灯芯燃烧时偶尔发出的轻微噼啪声。
云瑶的目光落在那破损的卷页上,仔细辨认着仅存的墨痕。模糊的轮廓,残存的笔画……她顺着那细微的提示在脑海中勾勒,一个“亩”字的框架似乎隐隐浮现。
她提起笔,在空白处试探性地写下“田亩”二字。再看上下文,描述某户田产争议的段落瞬间通顺了。
她放下笔,目光再次投向身后的身影。这一次,她的眼神里少了几分审视,多了几分深沉的探究。
他没有抬头,但云瑶能感觉到他身体的紧绷和那份极力掩饰的紧张。
“你识字?”云瑶的声音打破了沉寂,平静无波,听不出喜怒,只是纯粹的询问。
身后的身影似乎僵得更厉害了。过了许久,久到云瑶以为他不会回答时,才听到一个几乎是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嘶哑的音节:
“……嗯。”
声音轻得如同叹息,却像一颗石子投入了云瑶的心湖。
她沉默了片刻。罪臣之子,受过良好教育,识文断字并不意外。但这意外的能力,在此刻,却像一道微弱的光,照进了这沉闷的誊抄工作。
云瑶的目光扫过桌角堆放着的、尚未誊抄的几卷破损更严重的文书。她沉吟了一下,拿起其中一卷破损最厉害、几乎难以辨认的卷宗,又拿了一张空白纸和一支笔尖有些秃的旧笔放在旁边。
“试试看。”她只说了三个字,语气平淡,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邀请。“能认多少,就写多少。”
说完,她不再看他,转身回到自己的小桌后重新拿起笔,仿佛刚才的一切都未曾发生,继续专注于自己面前的那卷文书。
门槛内外,再次陷入沉默。
识字……是他曾经引以为傲,如今却避之不及、生怕带来更大灾祸的烙印。他从未想过,会在这个破落的小院里,在这个买下他的女子面前,暴露这一点。刚才那句提醒,几乎是脱口而出,是刻在骨子里的本能对残缺文字的抗拒。
现在呢?她让他试?是试探?是利用?还是……另一种形式的……认可?
他挣扎着。恐惧如同藤蔓缠绕着他,告诫他隐藏自己,越平凡越安全。但内心深处,那被压抑了太久、属于“楚清墨”而非“罪奴”的某些东西,却在疯狂地叫嚣。那是对墨香的亲近,对文字的渴望,是证明自己并非完全一无是处的卑微冲动。
时间一点点流逝。油灯的光晕在墙壁上摇曳,堂屋内,云瑶笔下的沙沙声未曾停歇。
终于,在长久的内心挣扎后,楚清墨极其缓慢地伸出了手。指尖微微颤抖,小心翼翼地触碰到了那卷残破的文书,冰冷的纸张触感让他指尖一缩,随即又坚定地将其拿了过来,连同那张白纸和旧笔。
他又蜷缩回门槛外的角落,但身体调整了姿势,将文书和纸笔放在自己并拢的膝盖上。他拿起那支秃笔,笔杆冰凉。他蘸了蘸云瑶放在一旁小碟里的墨汁——动作笨拙而犹豫。
昏黄的光线透过门缝,勉强照亮他膝盖上的方寸之地。他低下头,几乎将脸埋进卷宗里,仔细辨认着那些被虫蛀、被水渍模糊的字迹。有些字,他需要反复推敲笔画残留的走向;有些地方,实在无法辨认,他便空在那里。他的字,是曾经被严师教导过的簪花小楷,虽然因为手指的颤抖和长久的生疏而显得僵硬、笔画不够流畅,但结构端正,依稀可见曾经的功底。
笔尖在粗糙的宣纸上划过,发出细微的、不同于云瑶的清亮沙沙声,而是带着一点滞涩的摩擦声。墨香混合着旧纸的霉味,萦绕在他的鼻尖。他写得很慢,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背上的伤因为长时间的低头姿势而隐隐作痛。但他全神贯注,仿佛整个世界都浓缩在了膝盖上这片小小的天地里。久违的、沉浸于文字的感觉,像一股微弱却温暖的溪流,悄然冲刷着他冰封的心田,带来一种短暂却真实的安宁。
堂屋内,云瑶的笔不知何时慢了下来。她并未刻意去看,但眼角余光却能清晰地捕捉到门外那个蜷缩的身影,看到他低垂的、专注的侧脸轮廓,看到他因用力而微微泛白的指节,看到他笔下流淌出的、虽然生涩却端正的字迹。
她没有打扰,只是继续着自己的誊抄。
不知过了多久,楚清墨停下了笔。他面前的宣纸上,歪歪扭扭地写满了字,夹杂着不少空白。他犹豫了很久,将誊写好的纸张和那卷残破的原文书,小心翼翼地放到桌上。
然后,他立刻回到门槛处,重新将自己蜷缩起来,头埋得更低,心脏狂跳,等待着审判。
云瑶放下自己的笔,起身走到门口。她弯腰拾起那张纸,目光扫过上面生涩却认真的字迹。她拿起原文书,对照着楚清墨誊写的部分。他认出了许多她之前也拿不准的字,甚至填补了几处关键的上下文空白,虽然有几处空缺,但整体脉络清晰了不少。
她沉默地看着,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看完后,她没有将纸还给他,也没有评价他的字迹好坏。
楚清墨的心沉了下去。果然……还是不行吗?或者,她根本不在意?
就在他心头被失望和自嘲淹没时,云瑶却有了动作。她拿起自己那支笔尖完好的笔,蘸了墨,在楚清墨誊写的那张纸上空白处,以及他空缺的地方,添上了几行小字。那是她的补充和修正,字迹清峻有力,与楚清墨的生涩笔迹形成鲜明对比。
做完这些,她放下笔,从自己桌角那个放铜钱的旧陶罐里,数出几枚铜板。然后,她再次走到门口。
这一次,她没有将东西放在地上,而是伸出手,掌心摊开。上面是几枚温热的铜板。
“你的工钱。”云瑶的声音依旧平淡,却清晰地传入楚清墨耳中。
楚清墨猛地抬起头,他的眼睛因为震惊而睁得极大,他呆呆地看着云瑶摊开的手掌,看着那几枚小小的铜钱,又看向她平静无波的脸。
工钱?
她……付他工钱?
不是赏赐,不是施舍,是……工钱?
这个词,像一道闪电,劈开了他脑海中长久以来的混沌!将他从“货物”、“奴仆”的泥沼中,硬生生地拔高了一寸!他不再是纯粹的被拥有物,他刚刚用自己的能力,换取了报酬?
巨大的冲击让他一时无法思考,身体僵硬得如同木偶。他不敢去接,只是怔怔地看着。
云瑶的手一直摊着,没有催促,也没有收回。昏黄的灯光映照着她平静的眉眼,也映照着掌心那几枚闪烁着微光的铜钱。
时间仿佛凝固了。油灯的烟在光影中袅袅上升。
墨香在沉默中愈发浓郁。
终于,楚清墨颤抖着,极其缓慢地伸出了手。他的指尖冰凉,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小心翼翼地避开了云瑶的手指,只捏住了那几枚铜钱的边缘和那张纸的一角。铜钱入手,带着一种奇异的、沉甸甸的温度。
他飞快地收回手,将那几枚铜钱紧紧攥在手心,坚硬的边缘硌得掌心生疼,却带来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虚幻的真实感。那张写满字的纸,被他下意识地按在胸口,仿佛是什么稀世珍宝。
云瑶看着他的动作,什么也没说,转身回到了油灯下,重新拿起笔。
楚清墨蜷缩在角落,将脸深深埋进膝盖。攥着铜钱的手在袖子里微微发抖。
门槛内外,墨香依旧。
那道厚重的心扉,在“工钱”二字和墨香的无声浸润下,悄然开启了一道细微却再也无法忽视的缝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