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几枚带着体温的铜钱,被楚清墨紧紧攥在手心,直至掌心被硌出深深的印痕,也未曾松开。他不再完全将自己埋进臂弯,偶尔会抬起头,目光追随着云瑶在小院中忙碌的身影。
云瑶的生活依旧规律而清贫。誊抄衙门的文书成了主要收入来源,她伏案的时间更长了。楚清墨誊写的那张纸,被她仔细收好,压在书稿最下面。她没有再立刻给他新的任务,仿佛那一次“工钱”事件只是偶然。但楚清墨能感觉到,她放在地上的温水,似乎总是温热的;那碗稀粥里,偶尔会多几颗煮得软烂的豆子。
他依旧在云瑶外出时,笨拙地整理着小院,劈柴、扫落叶,动作比之前流畅了一些,虽然依旧带着谨慎的慌张。
他开始尝试在云瑶誊抄时,也拿起那支秃笔,在厨房角落里找到的废弃包装纸上,用清水蘸着,一遍遍练习那些曾经熟悉的字。清水写下的字迹很快会干涸消失,但那种重新握住笔、掌控线条的感觉,却在他心底留下了一道道浅浅的印痕。
日子在表面的平静中滑过,直到那个喧闹的午后。
临川县不大,官差偶尔会巡街,盘查流民户籍,维持治安。这日本是寻常,几名身着皂隶服、腰挎短刀的官差例行公事地走过城隍庙附近的街巷。他们嗓门洪亮,带着公门中人特有的、不容置疑的威严,盘问着几个看起来面生的摊贩。
那声音,穿透街市的嘈杂,如同淬了冰的钢针,狠狠扎进了蜷缩在小院角落的楚清墨耳中!
“站住!哪里来的?路引户籍拿出来看看!”
“说你呢!鬼鬼祟祟的干什么?!”
那熟悉的、充满压迫感的呵斥声,那皂隶服特有的暗沉颜色,那腰间短刀皮革摩擦的声响……所有的一切,瞬间在楚清墨脑海中引爆了最黑暗的记忆!
不是盘查,是抓捕!
不是呵斥,是宣判!
不是皂隶,是抄家时如狼似虎、将他从母亲身边拖开的衙役!是公堂之上按着他签下奴契的冰冷手指!是发卖途中,那些落在他身上、带着侮辱和狞笑的鞭挞!
“轰——!”
脑海中的画面瞬间破碎,又被更血腥、更屈辱的碎片取代。父亲绝望的嘶吼,母亲被推搡倒地的身影,自己被人粗暴地拖拽,冰冷的枷锁套上脖颈,无数鄙夷、好奇、幸灾乐祸的目光……如同汹涌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
“呃……!”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如同濒死野兽般的呜咽从楚清墨喉咙里挤出。他整个人猛地蜷缩起来,不是像往常那样自我保护地缩起,而是如同被无形的巨力狠狠击中,瞬间团成一团,双手死死抱住头,指甲深深抠进头皮!身体剧烈地筛糠般颤抖,牙齿咯咯作响,仿佛置身于冰天雪地之中。原本恢复了些许血色的脸,瞬间褪成死灰,冷汗如同溪流般从额角、鬓边疯狂涌出,浸透了单薄的衣衫。他缩在墙角最深的阴影里,仿佛要将自己彻底揉碎、塞进墙缝中去,躲避那无处不在的、来自过去的恐怖追索。
灭顶的恐惧如同实质的浓雾将他彻底吞噬,他听不见院外的官差是否已经走远,他看不见头顶的天空,他感觉不到身下冰冷的泥土。世界只剩下无边无际的黑暗和冰冷,还有那些狞笑着扑来的、穿着皂隶服的恶鬼!
云瑶抱着刚买回的米粮推门进院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幕。
她的心猛地一沉。米袋脱手,重重落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却没能惊动墙角那个如同惊弓之鸟般剧烈颤抖的身影。
“楚清墨?”云瑶快步上前,声音带着一丝她自己都未察觉的急切。
听到她的声音,楚清墨颤抖得更厉害了!他猛地将头更深地埋进膝盖,发出更加破碎、更加绝望的呜咽,身体缩得更紧,仿佛她的靠近是另一重致命的威胁。
云瑶的脚步停在他几步远的地方。她看到了他惨无人色的脸,看到了他被冷汗完全浸透的后背衣衫,看到了他因极度恐惧而剧烈抽搐的肩膀。她瞬间明白了缘由。院墙外,官差盘问的声音依稀可闻。
她沉默着,没有立刻上前安抚,也没有试图将他从角落里拉出来。她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看着这个被过去阴影彻底击垮的男子,看着他如同风中残烛般脆弱无助的颤抖。
院墙外的喧闹声渐渐远去,官差似乎离开了。但楚清墨的颤抖并未停止,反而因为外界的安静而显得更加清晰和绝望。那是一种深植骨髓的、无法摆脱的梦魇。
云瑶深吸一口气。她没有去捡地上的米袋,而是缓缓地在离楚清墨不远处的泥地上,坐了下来。她没有靠得很近,保持着一段他或许能接受的距离,背靠着同样冰冷的墙壁。
小院陷入了死寂,只有楚清墨压抑不住的、断断续续的抽泣和牙齿打颤的声音。
过了很久,久到暮色开始笼罩小院,久到楚清墨剧烈的颤抖终于变成了细微的、持续的哆嗦,云瑶才缓缓开口。她的声音很轻,很低沉,如同在讲述一个遥远而模糊的故事,带着一种罕见的、近乎疲惫的沙哑。
“那年夏天,雨下得特别大……像天漏了一样。”
“青州府的堤……垮了。”
“水……很高,很冷……冲进来的时候,像墙一样……”
她停顿了一下,似乎在努力平复着什么,声音更加低沉。
“娘爹……把我推上了阁楼……他们自己……”
后面的话,她没有说出口,但那份刻骨的、压抑到极致的痛苦和悲伤,却如同实质般弥漫在空气中,沉重得让人窒息。
“我在阁楼上……待了三天。”云瑶的目光没有焦距地望着前方斑驳的土墙,仿佛穿透了墙壁,看到了那噩梦般的场景。“水……淹到了窗沿……到处都是漂浮的东西……有木头……有……别的……”她的声音哽了一下,强行压下喉头的翻涌。
“很冷……很饿……不知道……能不能活到水退……”
她缓缓抬起手,无意识地抚摸着胸前衣襟下,那支贴身藏着的、冰冷的金簪轮廓。
“后来……水退了……家……没了。什么都没了。”
“就剩下……我一个人。”最后几个字,轻得像叹息,却带着千钧的重量砸在地上。
云瑶不再说话。她只是静静地坐着,背靠着冰冷的墙壁,将自己也沉浸在那份深沉的、被刻意尘封的痛苦回忆里。她没有看楚清墨,仿佛只是在对着虚空倾诉,又仿佛只是在重温那份刻骨的孤独和无助。
小院里,只剩下暮色四合的声音,和两个同样被过往阴影笼罩的灵魂。
楚清墨的颤抖,不知何时,渐渐停止了。他依旧蜷缩着,脸埋在膝盖里。但云瑶那平静却字字泣血的讲述,像一道微弱却真实的光,穿透了他被恐惧彻底封闭的世界。
水……冲垮的家……失去的至亲……冰冷的绝望……独自一人的漂泊……
这些词语,这些画面,与他脑海中那些穿着皂隶服的恐怖身影、家族的倾覆、沦为贱奴的屈辱……虽然细节不同,但那种天塌地陷的毁灭感,那种深入骨髓的寒冷和孤独,那种被命运巨轮碾压的无力感……何其相似!
他不再是那个唯一沉沦在黑暗深渊里的人。眼前这个看似平静、坚韧、给他水和食物的女子,竟也背负着如此沉重的过去。
一种前所未有的、强烈的共鸣,如同电流般瞬间击中了他,那灭顶的恐惧,竟在这份感同身受的共鸣中,奇异地被冲淡了一丝。原来……她懂?她懂得这种失去一切的痛,她也懂得这种深入骨髓的恐惧和孤独。
他依旧埋着头,但紧抱着头的手臂,却无意识地松懈了一丝缝隙。眼泪,不再是纯粹恐惧的泪水,混杂着一种无法言喻的酸楚和一丝找到同类的悲凉,无声地汹涌而出,迅速打湿了膝盖上的粗布衣料。
云瑶感觉到了他情绪的变化。她依旧没有看他,只是用平静得近乎冷酷的语气,清晰地、一字一句地说道:
“过去……是刀,悬在头上。躲不开,忘不掉,但在这里,”她的目光终于转向他蜷缩的身影,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力量,“这是我的家。只要我还在,没人能在这里,随意抓走任何人。”
这句话,像一道惊雷,又像一道坚固的堤坝,轰然撞进楚清墨混乱的心海!
“我的家”……“只要我还在”……“没人能随意抓走任何人”……
不是虚无的安慰,不是空洞的承诺。是宣告,是界限,是她在用自己仅有的、这个小院的“主权”,为他划下的一道屏障!这是她对他“亏本”论调之外,第一次明确地、用自身力量给出的庇护承诺。
巨大的冲击让楚清墨猛地抬起头!泪水糊满了他的脸,狼狈不堪。他透过模糊的泪眼,直直地望向云瑶的眼睛。
那双清雅的眼眸里,没有怜悯,没有施舍,只有一片深沉的、经历过风暴后的平静,以及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
四目相对,一个泪流满面,惊魂未定。一个平静如水,却蕴藏着千钧之力。
过往的阴霾,在这一刻,被猝不及防地撕开了一道巨大的口子。彼此的伤痕,在暮色中赤裸裸地呈现。
楚清墨张了张嘴,喉咙里像是堵着滚烫的烙铁,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滚烫的泪水,更加汹涌地奔流而下。他不再是独自在黑暗中沉浮的孤魂。这方破败的小院,这个平静却强大的女子,在这一刻,成了他溺水时唯一能抓住的浮木。
他看着她,第一次,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一种汹涌澎湃的、连他自己都无法理解的复杂情绪,他忽然上前,紧紧抱住云瑶,眼里不断留下泪水,喉咙里发出呜咽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