摇摇晃晃之间,林采薇恍惚以为自己尚在梦中。
“砰——”车身猛地一颠,她的额头撞上硬木,疼得她低声惊呼:“噢!”
刺痛让她陡然清醒,睫毛颤了颤,缓缓睁开双眼。
这一睁眼,采薇心头猛地一紧。方才,她还在锦绣楼为玉绮复诊——昨日刚为她诊出喜脉,当时恰巧撞见镇南王世子萧沅舟亲自上门为她赎身。今晨,玉绮说身体不适,派人来找她。她记得自己刚握住玉绮的手腕,眼前便一黑……自己怎么会在一辆马车中呢?
她下意识想要挣动,却立刻发现手脚被绳索绑得死死的,呼吸一窒。抬眼望去,只见车厢内对面端坐着一名陌生男子。
那人一袭黑袍,衣纹在昏暗中泛着波光般的冷泽,怀中横抱着长剑。眉目英俊,却神情冷漠,仿佛她的存在不值一提。
“醒了?”他低沉开口,语气冷淡,“醒着,倒省事些。”
采薇心中陡然发寒,竭力压下慌乱,厉声质问:“你是谁?你们要做什么?”
男子仿佛未闻,缓缓阖目,神态漠然,仿佛不愿多费一字。
采薇气急,声调陡然拔高:“救命啊!光天化日,强抢良家女子!你们胆大包天!”
她是青州城中一名小小医女,平日凭一手医术和小店勉强度日,与世无争。实在想不通自己为何会遭此劫难。
然而不论她如何呼喊,男子始终闭目养神,恍若未闻。
采薇心下虽慌,却仍看得出此人衣饰不凡,神态间自带一股沉稳威压,绝非寻常的劫匪之辈。她索性装作愈发慌乱,用力拍打车窗,尖声喊叫,试图引起外头注意。
然而,她的叫喊声之外,只有车马辚辚的轰鸣。细细分辨,她察觉随行不止这一辆马车。队伍行走的也并非官道,否则怎会一路寂静无声?
不多时,那人抬手,指节轻轻叩了下车壁。声音不大,却像是无声的令牌。车轮嘎然而止。
采薇还未来得及多想,男子已起身。长剑在他掌中一转,冷光一闪,便割断了缚在她手脚上的绳索。绳索一松,她尚未来得及舒气,整个人便被他强硬地一把拽下车厢。
“到了。”他声音冷淡,仿佛只是例行公事。
采薇踉跄着落地,眼前景象顿时令她心头一沉。
这是一处荒僻的高地,果然远离官道。风声猎猎,吹得荒草簌簌作响,脚下泥土松碎,仿佛随时会塌陷。她只一眼,便看见前方不远处横亘着一道怪石嶙峋的山崖,叫人不寒而栗。
除她所乘的马车外,旁边还停着一辆体型更大的车,雕饰华丽,却紧闭车帘。数名便装打扮的侍从立在四周,人人神色冷漠如石像。沉默之中,空气里透着一股压迫感,采薇只觉得一阵寒意爬上了她的后背,让她几乎站立不稳。
那男子将她带到崖边,语气平静如常:“跳下去吧。”
仿佛不是逼人赴死,而是请人赴个约。
采薇望着眼前的山崖,心头猛地一沉。她平日外出采药,曾几度在山坡间差点失足,那时已惊得魂飞魄散。但眼下这悬崖,比她见过的任何险地都要陡峭百倍。若真跳下去,必死无疑,而且必然支离破碎、惨不忍睹。
她抬头望向男子,声音微颤,带着哀求:“公子,你是不是弄错了?我们素不相识,你何苦为难我一介弱女子?”
风吹起他的衣角,他神色未变,对她的问题不作回应,只淡淡道:“还是你自己来吧。”
双腿止不住地颤抖,采薇几乎要软倒,勉强支撑着摇晃的身体。环顾周围,那些侍从皆神色冷漠,毫无怜悯。她的心猛地一沉——若不设法自救,怕真要命丧此地。
心口剧烈起伏,她无暇去思考为何会落到如此境地。以她一介医女之力,纵然拼命挣扎,也绝不可能与眼前这群人抗衡。她的眼睫微微颤动,深吸一口气,牙关紧咬,心里忽地一横。
突然,她猛地转身,鼓足全身力气,声嘶力竭地朝那宽大的马车喊道:
“玉绮姑娘,我知道是你!你不用杀我!你不是不想让人知道你有喜了吗?我不会说出去的!”
那辆宽大的马车还是声响全无,只听到风声穿过缝隙呼啸,像刀刃般割在脸上。采薇的心脏急速跳动,手指在绳索下不自觉地绷紧,手心微微出汗。她并不能完全肯定自己的被劫跟玉绮有关,但事到临头也只有赌一把了。她想如若真是玉绮,自己骤然叫破,她不可能全无反应。她几乎屏住呼吸,不敢让自己的思绪飘到更可怕的地方去。
空气仿佛凝固了一般,周围的沉重像一堵无形的墙压下。她咬紧牙关,又拼尽全力喊道:“玉绮姑娘,你别杀我!我可以随你们一起去璃国!”
“璃国”二字甫出口,似乎周围沉重的空气被破开了一条缝。马车微微晃动,里面终于传来了人的响动。采薇心脏猛地一颤,呼吸都跟着滞住。
黑衣男子眉头微蹙,目光缓缓扫过她,冷意如锋刃般逼人。采薇感到全身的寒毛竖起,整个人像被固定在极度紧张的空气里,心跳几乎要从胸口冲出。她微微侧头,眼角余光捕捉到马车内微微晃动的身影,思绪飞快闪过可能的生路。
不多时,马车帘子被人掀开,玉绮缓步走下。她一袭罗衫,眉目间早没了往日的柔媚,眸光锐利逼人:“你怎知是我?又怎知我们要去璃国?”
采薇望见玉绮,心中一震,方才孤注一掷的赌局竟赌对了。窒塞在胸口的空气骤然回流,她险些软倒,双腿止不住颤抖,只得勉强撑住近旁黑衣男子的手臂才没倒下。她的注意力完全在玉绮的身上,并没有注意到那男子脸上显而易见的嫌恶。采薇急急道:“只要我随你同行,你的秘密也就安全了。何必多生事端,取我性命?况且你刚有身孕,旅途颠簸,胎象最易不稳,我是医女,一定能保你母子平安到璃京。”
采薇急切地一口气说完,不敢留给对方丝毫犹疑的余地。
玉绮指尖缓缓覆上小腹,眉心紧蹙。她自然知道采薇医术一向不俗,在锦绣楼姑娘们中也口碑极好。若非事急从权,她本不愿对采薇下此毒手。更何况,在南境凭空添一条人命,只会给自己带来不必要的麻烦。
采薇心头一阵狂跳,几乎能听见血液在耳边轰鸣。她紧紧盯着玉绮的神色,生怕从她眼里看出“弃之如草芥”的冷决。喉咙里涌起干涩,她甚至不敢呼吸,只盼对方开口。
黑衣男子冷声插话:“若她半途心怀不轨,对你们母子不利呢?”
采薇忙不迭抢答:“我是医女,只懂救人,不会害人!况且我们并无深仇,只因你们不想让秘密外泄。我既愿随行,自会守口如瓶。”
玉绮沉吟不语。采薇心口像被悬在刀尖上,每一息都尖锐得难以忍受。
玉绮本就忧心旅途劳顿,自己初为人母,心底未免生出几分脆弱。采薇若真同行,倒也能照拂自己。而且一路上她在自己眼皮底下,倒是也不担心她泄露消息。她抬眸与黑衣男子对视,那人神色不变,似乎在表示他不愿插手她的麻烦事。也许是初为人母让她的心变得柔软了,也许是她敌不过一路有医女照拂的诱惑,亦或是对自己的掌控有足够的自信。
终于,玉绮抬手,语气干脆:“够了。就让林姑娘随行。若你真能护我母子平安抵达璃京,到时自有重谢。”
采薇脚下一软,几乎要瘫倒在地,直到此刻才惊觉自己竟已屏息良久。
玉绮却并未就此打住,目光微转,眸底闪过一丝探究的兴味,语调轻缓却逼人:“既然咱们已经坦诚相见,不妨说说,你又是如何断定我们要去璃国的?”
采薇沉默半晌,方才小心翼翼开口:
“姑娘既得镇南王世子赎身,本可在南境安稳度日……如今却偏要远走……旁人或许不解,但在我看来……除非是返归故里,否怎会冒此险。”
她又悄悄望向那黑衣男子,声音压得更低,几乎带着颤意:
“再者……这位公子所着的衣袍……纹泽似波光浮动,极少见……我猜,那是綾光锦吧?”
綾光锦,世人皆知,水不浸、火不焚,纹泽流转如波光,价比千金,向来是璃国皇室贵胄的象征。外邦极少流传,而眼前之人,竟自头至脚皆着綾光锦袍。
话音甫落,采薇心口骤紧,生怕一字之差便惹来杀身之祸,不敢再抬眼。
黑衣男子终于抬首,冷冷睨她一眼,嗓音如寒铁相击:“原来如此。没想到你眼力倒不差,一个寻常医女竟然会认得綾光锦?”
他声音里带着明显的敌意和怀疑,采薇只觉背脊发凉,忙低声答道:“并非亲眼见过,只是家父曾是秀才,年少时读过家中一本风物纪,里头偶有记载。我见公子的衣锦殊为罕见,才胡乱猜的,侥幸猜中了。”
男子看着她,像是在分辨她说的是真是假:“不仅眼力好,还过目不忘。既如此,不如再猜猜——我又是谁?”
一个名字骤然掠过采薇心头,令她血液凝滞。那名字在南境素有令人闻风丧胆之威,她不敢深思,更不敢贸然出口。那若是真的……她一个小小医女,岂不是已经踏进了深渊?
采薇只觉喉咙干涩,仿佛被无形的手死死扼住。她强迫自己稳住心神,垂下眼眸,声音低得几不可闻:
“只……只看得出,公子必是璃国显贵。”
话虽模糊,却并非虚言。既避开锋芒,又滴水不漏。采薇心底唯愿这男子就此罢休,不再将目光钉在她身上。
气氛一度凝滞,直到玉绮轻轻一笑,开口打破沉沉压迫:“别再为难她了。既然已决定让她随行,那便是一条路上的人。”
她语气虽淡,却带着几分爽快。话音落下,她抬手一挥衣袖,转身吩咐:“好了,别耽搁了,出发吧。”
兜兜转转,采薇又被带回了马车,她却已有再世为人之感。黑衣男子却翻身出了车厢,想来这原就是看押她的地方。临上马之前,他冷冷丢下一句:
“别高兴太早。这一路,你只能在我的视线之内。若有半点异动,我绝不会再手软。”
车帘缓缓垂下,车厢瞬间暗了几分。采薇心口起伏未定,死里逃生的侥幸感尚在,可那股如芒在背的压迫感并未消散。她几乎能感觉到黑衣男子的目光——锐利如鹰隼,在高空盘旋,只等她稍有异动,便会俯冲而下。
她攥紧衣角,手指发白,心中清楚:此刻,她别无选择。唯有一步步随波逐流,盼望这趟未知旅途不会把自己推入深渊。
远方,衡州府的轮廓已被尘雾吞没。采薇轻轻拢紧衣袖,暗暗打起精神,回想起三个月前,她还安稳地守在青州的小院里,忙时看诊、闲时制药,只等师父老孟头归来。谁料因一念之仁在自家院中救下那个中毒昏迷的男子,她的生活便彻底脱轨,如今竟要离开南境,踏上陌生的璃国之路。
就在这时,她忽然想到——若能重来,她还会义无反顾地救他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