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月前。
这天夜里,夜凉如水。月光透过院中的梧桐洒下斑驳光影。
林采薇劳累了一天,沉沉睡去,呼吸平缓而安静。
“咚!” 一声闷响从院子里传来,打破了寂静的夜。
林采薇从睡梦中惊醒,翻了个身,皱了皱眉,心里暗暗骂了一句:“大黄!”——十有八九,又是隔壁胖婶家的猫跑来捣乱,撞翻了什么。
她懒洋洋地想再翻身回去,却猛然想起,院子里还放着这几日刚研制好的手霜和面脂,全是上等药材调制而成,是她小店过冬的重要存货。若被撞坏,这整个冬天她可就得喝西北风了。
小院不大,前头是她的小店,卖胭脂水粉、手霜面脂。她自幼习医,手巧心细,调出的脂粉色泽鲜妍、香气雅致,虽不及香粉街的大铺子包装华丽,却胜在质地过硬,又擅长按客人肤色气质定制配方,因此在城中夫人小姐之间小有名气。
父母早逝,她孤身守着这家小院,靠一手医术与脂粉手艺度日。邻里对她颇为照拂,日子虽谈不上富足,却也安稳。
后院中央生着一株亭亭如盖的香樟树,是父亲在她出生时亲手栽下的,如今已有十八年光景。风吹叶响,沙沙声在深夜显得尤为清晰。
林采薇不情不愿地掀被起身,胡乱披上外衫,打着哈欠摸索着往院子走去,嘴里还在嘟囔:“大黄,下次被我逮到,非把你炖了不可……”
院子里弥漫着潮润的夜气,香樟树的影子被月光拉得细长,婆娑摇曳。四周静得出奇,瓶瓶罐罐整齐安放,大黄也不见踪影。院子仿佛安宁如常,刚才的巨响好像只是她的一场梦。
她轻轻吐出一口气,心中一松,正准备回身,余光却掠过香樟树下的一角——猛地,她整个人僵住。
树下,赫然横着一个人!
林采薇瞳孔骤缩,本能地倒吸一口凉气,差点惊呼出声。她捂住嘴,屏住呼吸,心跳急促如擂鼓。
那人四肢摊开,衣衫凌乱,仿佛是从树上跌落,浑身沾满泥尘。月光透过枝叶洒在他脸上,照出一张苍白得毫无血色的面庞。他纹丝不动,像是与夜色融为一体。
空气里隐隐飘来一缕血腥气。
“不是错觉……”林采薇心中一紧,脑海飞快闪过一个念头——方才的响声,莫非就是他坠落的声音?
她悄然后退,抓起门边靠着的一根棍子,颤声问道:“喂……你是谁?”
没有回应。
林采薇犹豫片刻,缓缓靠近,指尖轻探他的鼻息——呼吸虚弱,但仍有生命。她捻起他的手腕,脉搏微弱而急促,带着一股异常的躁乱。
低头一看,他的小腿上赫然有一道狭长的刀口,血迹斑斑,伤口边缘已经呈现诡异的暗紫色,散发出淡淡的腥甜味。
林采薇心头一沉:中毒了。
这样一条不算致命的伤口,竟能让人陷入深度昏迷,足见毒性之烈。若不及时解毒,恐怕命不久矣。
她心跳如擂,脑海里念头翻涌。陌生男子半夜出现在她院中,身受重伤、还中了剧毒,来历必定非同寻常。若她贸然出手救人,难保不会惹上麻烦。但若见死不救——她从小习医,医者之心让她无法眼睁睁看着一条生命在眼前逝去。
她深吸一口气,狠狠咬了咬牙:“救人要紧,罢了罢了,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说罢,她迅速点亮油灯,暖黄色的微光照亮了男子青白的面孔。他眉目俊朗,睫毛投下细长的阴影,哪怕在昏迷中,面色苍白更显得他五官立体,仿佛一尊精致的雕像。
林采薇没时间分神,打来一盆热水,取出医箱,动作利落地清洗伤口。她卷起男子裤腿,仔细查看伤口——毒血已经深入血肉,若再耽搁片刻,恐怕毒素蔓延全身。
她咬紧牙关,俯身在伤口上吮吸。
腥咸和苦涩的味道瞬间涌入口中,呛得她几欲作呕。她强忍着不适,一口又一口将带毒的淤血吐在一旁的铜盆里。额头沁出细密的汗珠,唇角被血腥味蚀得发麻。
每一次吐出黑血,她都感到喉头一阵烧灼,胸口发闷。但她不敢停——直到毒液渐退,血色由乌黑转为暗红,再由暗红渐渐鲜亮。
林采薇终于直起身来,额发被汗水黏在鬓边,胸膛起伏不定。她抹了把额头的汗,又仔细替男子清理伤口,敷上自制的解毒药粉,包扎好伤处。
做完这些,她才觉得后背湿透,脊背一阵发凉,力气几乎被抽空。她力气不够,扶不起身材高大的男子,只好取来被褥,将他安置在院中。还好夏末初秋的天气,夜晚也不是太寒凉。采薇垫好靠枕,盖上毯子,确认他的呼吸终于平稳下来,才长长吐出一口气。
灯火下,她凝视着男子的面容——他脸色依旧苍白,却带着某种陌生的坚毅。林采薇心中百味杂陈。
他是谁?为何出现在她的院子里?
林采薇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房中,倚在床榻边,昏昏沉沉地睡去。最后一丝意识消散前,她脑海里始终萦绕着男子苍白的面孔——那样陌生,却莫名令人心口发紧。
窗外夜风拂过,香樟叶影婆娑,月光冷冷地照在地上,仿佛暗示着什么未知的命运正在悄然逼近。
第二日,林采薇迷迷糊糊醒来,阳光透过窗棂洒满了房间,时针已指向午时。
“糟了!”她猛地惊醒,心头猛然一紧,脑海里盘旋着昨夜的惊魂——若有人发现院中躺着陌生男子,她又该如何解释?她仓促起身,匆匆奔向院子。
踏入院子,脚步骤然停下。香樟树下,阳光透过叶隙斑驳洒落,金色光影温柔而宁静。她眨眨眼,确认这不是幻觉——这里的一切都真实存在。
然而,令她心头一震的是,院中空无一人——那名陌生男子竟已不知去向。
若非身旁整齐叠放的被褥和空气中若有若无的血腥味,林采薇几乎怀疑昨夜的一切都是梦境。
“他……到底是谁?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她心中一阵迷惑与忧虑交织。
想到这些,她反倒隐隐松了口气——至少不用面对邻里质疑,解释一个陌生男子留宿院中的难题。
她提水冲洗着院落,心绪却久久难以平复。换好衣裳后,准备去前院开张生意。
临出门,照了照镜中自己,顿时愣住了——双唇肿胀如两条肉肠,模样狼狈不堪。
“这可如何见人?”她紧张地咬了咬唇,嗓音也变得沙哑嘶哑,声音几近哑口无言。
“这毒,究竟是何等厉害……”林采薇咬牙切齿。昨夜为男子除毒,没想到毒素竟残留侵入自己。多亏她反复漱口,才未让毒性深入腹中。
她脑中挥之不去的,还有那个神秘男子的身影。虽然他能自行离去,似乎无大碍,但那突如其来的出现,到底隐藏着什么秘密?
林采薇心中暗想,今日恐怕难以开店了。她随手取过一条丝巾,轻轻遮住泛红的面容和肿胀的嘴唇,提起小篮子匆匆出门。此时此刻,最要紧的是赶到街口的白家草堂,取些解毒药材回去服用。
踏进白家草堂,一名身形健硕的青年见她进门,立即迎上前来,关切地问:“采薇,你怎么来了?”
采薇清了清嗓子,尽管声音沙哑,却尽力掩饰:“石头哥,我染了风寒,来抓些药。”
白石脸上满是担忧:“快进来,身体可要紧?要不要我替你把把脉?”
白石与林采薇年纪相仿,自幼一同长大。自采薇父母逝去,白大娘便将她视如己出,对这两个孩子总抱有几分撮合之意。
采薇扫了眼街上的喧闹,行人熙攘,声浪此起彼伏,便低声问:“石头哥,今日怎么这般热闹?”
白石侧身,似怕吓着她,压低声音道:“你还不知道?听说昨夜太守府遭遇刺客,城门今晨便封了,官兵满城搜捕。你一人出门在外,可得多加小心。”
“刺客?”林采薇心头一凛。昨夜从树上跌入她院中的男子,不会就是——她收回思绪,面上却装作恍然:“怪不得这样。”
她隐隐觉得事态不简单,却面不改色,淡淡问:“那草堂里这般吵闹,又是因为什么?”
白石解释:“是城里来了个采药的,说是给京城的瑞芝堂办货,凡是伤药、解毒药一律加价三成收购。咱们店里连去年的牛黄解毒丸都翻出来了。”
采薇心中升起一丝不安,怎么刚好就是解毒的药?难道真的跟昨夜的男子有关?她强作镇静地问道:“怎么只收这些?别的药材不收吗?”
白石挠了挠头:“也许收,只是加价收的就这几样。”
采薇一边听着,一边心绪翻涌,忙道:“石头哥,我能不能先拿点连翘、金银花?李夫人托我制药,还差这几味。”
她平日多为女子诊治调药,与白家草堂并无生意冲突,来往频繁,白石自然不以为意:“这算什么事?你还缺什么,我一并给你拿。”
采薇连忙推辞:“不敢多要,就一点足矣。如今药材涨价,我自然照价付银。”
白石转身进了后堂,拎出一大把药材,不加多言地放入她的篮中:“你还客气什么?那边出高价,咱们早赚够了。连翘、金银花,还有风寒药和牛黄解毒丸,都一并带上。”
采薇连声道谢。白石低声笑道:“谢什么?我娘晚上还说让你去家里吃饭呢,她炖了鸡汤。”
采薇轻轻摇头:“多谢婶娘好意。我风寒未愈,怕添麻烦,待我好了,再去登门。”
白石耳根微红:“那你可得快些好起来,到时候一定要来。”
采薇点头应下,提篮出门,身影在白石目送下渐渐远去。
街市果然比平日更喧嚣些,采薇总觉得这一切隐隐透出一种不安与紧张。
采薇回到小院时,天色已近黄昏。她这才意识到,自己一整日未曾进食,腹中早已饥肠辘辘。
她放下篮子,顺手选了几味清热解毒的草药,用药罐煎上。接着又忙前忙后地做起饭来。直到炊烟散尽,药香四溢,一切才总算就绪。她心头一松,端起吃食和煎好的药,如往常一样,打算到院中的香樟树下用餐。
“啊!” 她骤然惊呼,手一抖,差点将餐盘摔落。
香樟树下不知何时多了一个人。
那人身着深色长袍,正坐在树下的石桌旁。神情安然,气度沉稳,仿佛不是擅闯人家的不速之客,而是一位被主家恭迎入座的贵人。
采薇愠怒地道:“你是谁?敢强闯民宅!”
那男子并不答话,只是缓缓转头望向她。
“是你?” 采薇认出了那张清俊的面容——眉目如画,鼻梁挺直。只是此时脸色已不似昨夜那般惨白,深色袍下右腿处,仍可见一道血迹斑斑的撕裂痕迹。
男子见她认出自己,微微颔首,语气沉稳:“特来向姑娘谢救命之恩。”
采薇见他举止从容,不似图谋不轨,心下稍安,却仍不满地道:“你这不是报恩,是寻仇吧?人都要被你吓死了!”
那男子起身,向她拱手一揖,语气郑重:“唐突打扰,确是某之过。”
见他态度诚恳,采薇才缓缓走到桌前,将餐盘放下坐下,忽地道:“你为何要去刺杀太守?”
男子一愣:“刺杀太守?”
采薇冷冷道:“今日满城风声鹤唳,都在搜捕刺客。太守府被闯,城门封锁,你若不是刺客,怎会重伤又悄无声息地回到我这儿?”
男子盯着她看了片刻,缓声道:“姑娘怎知我因城门封锁才回到这里?”
采薇耸肩一笑:“这还不明显?你受伤无人接应,说明你已是孤身难保。如今连解毒药都被一扫而空,看来是铁了心要置你于死地。你倒是机灵,知道我这小庙还能保命。”
男子神色依旧淡然,反问:“难道姑娘就不怕?不怕我恩将仇报,或是你被牵连?”
采薇在心里翻了个白眼:“怕?我怕有用么?你再虚弱,我也不是你对手。”她面上仍淡然道:“我不过想安安稳稳过我的日子,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你们的恩怨,与我无关。”
她将药盏端起,叹了口气:“好险,方才差点就打翻了。”
她取出两只小盏,将药一分为二,又举杯轻碰,发出清脆声响:“干杯。”
说罢,一盏留给自己,一盏推至他面前。也不等回应,便解下面纱,将药一饮而尽。
男子看着她。这才真正看清,她眉如远山,眼似秋水,清亮中带着几分坚定。只是那双唇,却肿胀如肠,煞是突兀。他心中暗叹:如此面容,竟被一双唇毁了,可惜。
采薇饮尽药汤,见他愣神,笑道:“别发呆了,这药可金贵得很,全城都买不到呢。”
男子怔然:“可我又没染风寒,为何要喝你这药?”
采薇挑眉:“谁说这是风寒药?我自制的解毒汤药,你才刚好命大遇上。”
男子更加疑惑:“你没中毒,为何要服解毒药?”
采薇不欲多说,目光一撇。他顺着她的眼神,看到了她那异常红肿的嘴唇,心中微微一震。忽而恍然,脸颊竟浮起一抹不易察觉的红色——她竟是为他吸毒才中了毒。想到她那唇曾贴近自己肌肤,他腿上那道伤处竟泛起一阵微痒。
男子默然不语,抬手将药一饮而尽。
采薇却已转开话题:“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你还没吃饭吧?一起吃点?”
她也不等他答应,又去拿了只白瓷碗。今日她做的是馄饨,雪白小巧,汤色清亮,油花翻滚,点缀以葱花香料,清香扑鼻。她将大半碗馄饨都盛给他,自己只留几个。
“快吃吧,我嗓子不舒服,吃不下,你帮我多吃几个。”
自父母离世后,采薇一人用餐惯了。此刻倒像是位热情的女主人,在招待一位远道而来的旧友。男子去而复返,确实是一时找不到合适的安全之所。还想着只要她有异动就动手将她打晕,却没想到得到了贵客的待遇。他心下讶异却不显,随即低头认真地吃了起来。可能真是饿了,一碗简单的馄饨却胜过平日的山珍海味。
风再次拂过,香樟树叶沙沙作响。
夕阳将他们的身影拉长,映在院落石板上,一静一动,仿若岁月安宁——谁又能想到,这不过是两个萍水相逢之人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