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沅舟素知,在这京中世家子弟间,纨绔不过是个最易担的名头。他只要不务正业,不求上进,任他如何荒唐,只要无关大局,总能被原谅。可他心中却明白,那并非他所愿的生活。
若是一只苍鹰,你可愿困于一方笼中?那笼虽高远,尽收天地于眼底,饮食无忧,险厄不侵,惟独不能振翅凌空。在其中度日,安逸而无忧;还是宁愿即使负伤折翼,纵使从此不得再飞,却可于万里长空中搏风御云?哪怕是遍体鳞伤、命悬一线,亦要自闯前路?
真鹰所择,唯有后者。因那尝过烈风拂面之感的心,再难忍受笼中沉寂的空气。
而他,生来便是南境的一只雄鹰。
萧沅舟七岁那年,随王妃回外祖家祭扫,途经南境边陲的小镇。那时正值岁末,商旅聚集,百姓仓粮丰盈,然而也引来了流寇的夜袭。小镇素来安宁,守军稀少,匪贼纵火劫掠,瞬间泣声震天。
王府侍卫急令护驾撤退,意图避入后山。但萧沅舟未曾动身。他站在火光映照下的街头,耳边是喊杀声、犬吠声、马嘶声,眼中却没有半点惧色。他转身问道:“那百姓怎么办?”
众人面面相觑,他随即举手命令:“点燃东街的柴垛,分兵牵制;佯装开西门,让他们误以为能逃脱;你们随我走后山,绕至巷口,趁乱断其退路。”
无人敢违。他那时尚未及成人腰高,但语气沉稳如铁,步伐从容坚定,毫无畏惧。亲卫们一时不明白,是因他展现出的胆识而听从,还是因为他天生便有让人信服的气场。
火光四起,他亲自带人截杀贼寇主将,一场战斗打完,街巷中跪满了百姓,纷纷高呼:“世子恩公!”有一位老人拦住了他马首,泪流满面,哽咽道:“吾南境有公子如此,来日必定太平。”
回到衡州王府后,南境王萧霆得知此事,亦感到十分惊讶。他问萧沅舟为何敢带着十几骑府兵迎战数倍于自己的流寇,萧沅舟答道:“流寇不过是乌合之众,他们必然没有防备有人反抗。我们分兵袭之,他们不知我们兵力几何,反而更容易胜利。再者,我们南境军保家卫民,岂能见死不救?”
萧霆听后,心中大慰,感慨万千。
此事传至京城,褒贬不一。有人称赞萧沅舟为“年幼奇才”,也有人低声质疑:“不过七岁而已,便能用兵谋断,得民心拥戴,若此,如何能成大器?” 皇帝听后,亦沉默良久。
不久,太后得知此事,心中大喜,感叹道:“此子年少英勇,堪为皇子楷模。”随即下旨:世子聪慧可教,宜早入京修学,命其进入上书房,与皇子们共读书。
然而,没人知道,那一役后,萧沅舟再未踏入南境。
有时,萧沅舟会想,如果当时他做了不一样的选择,是不是还能在父母膝下,继续在衡州那片自由粗犷的土地上成长?即使他已经知道如今的结果,心底依然明白,无论如何,他都会做出和当初一样的选择。因为在那火光映照的夜晚,他看到那些妇孺老幼眼中殷切的期盼,那目光深深烙印在他心里,让他无悔于自己的决定。
他一直在等待能离开京城的那一天。可当那一天终于来到的时候,他没有想到竟是他母妃的生命为代价。读罢母妃泣血的信,而他能做的,只有直挺挺地跪在勤政殿外。
勤政殿外,清晨的阳光洒在萧远舟的身上,在他身后投下一道长长的影子。过了一夜,这个京城第一纨绔还是直挺挺地跪在那里,他挺立的身影在晨光中显得单薄,但并不孱弱。他的眼神空洞而专注,仿佛所有的世界都在这片刻凝固。这些年,他似乎已经习惯了京城五光十色的生活。衡州,更像一个遥远的梦。随着年岁渐长,他对返回衡州已经不报希望了。
他记得年少时随父亲郊外策马,青草的香气扑鼻而来,与京城那浑浊的空气截然不同。他记得母亲,那时她还风华正盛,笑语盈盈。父亲一向严厉,唯有母亲,总是温柔明朗,喜欢陪他放风筝,看他爬树打闹。很难想象她如今缠绵病榻,奄奄一息的样子。
他跪着,心中想着母亲的病情。母亲已无法再支撑太久。唯一的心愿就是见见他,哪怕一面。可是此刻的他,身不由己,深知自己请求的只是渺茫的一线生机。虽说皇帝推崇孝道,似乎没有理由拒绝一位慈母的临终希望。但是一个皇帝要考虑的显然更多。
太阳升得更高了。萧沅舟仍跪着,身后忽然传来细碎的脚步声——是太后前来勤政殿了。他叩首请安。太后却未似往常那般温言叫他起身,只是沉默地走入殿中。
殿门掩着,他听不见里头的对话,便只能静静跪着,不知神思飘去了何处。
殿中,太后缓缓开口:“皇上是怎么想的?”她语气淡然,目光却落在门外跪着的那道身影上。
“他跪了一夜,就让他回去吧。”皇帝语气随意,似不以为意。
“陛下,”太后的声音依旧温和,却藏着深意,“若放他回南境,只怕南霆军日后难控。”
“他如今不过是个不成器的废物,回了南境,又能掀起什么风浪?无非照旧纵情声色犬马罢了。”皇帝冷笑,语中尽是轻蔑。
太后轻蹙眉心,不以为然:“他毕竟是萧霆独子,七岁便初露锋芒。这些年若都是伪装,如今放他离开,岂不是放虎归山?”
“伪装?”皇帝冷哼一声,“若真有这等演技,就让他们萧家世世代代都装下去好了。”
太后还是温言道:“萧霆老谋深算,南境局势不稳,若无世子压制,只怕他更加无所顾忌......”
太后话还没有说完,皇帝已经打断了她的话:“哼!你以为他萧霆会真在乎这个儿子?你可别忘了他当年是怎样大义灭亲!”
似乎是想起了不好的回忆,一时心潮汹涌,太后也默不作声。
静了片刻,皇帝又道:“如今把萧沅舟送回去,要是他们父子离心,或许能把南境这块铁板撕开一条裂缝。”
太后没有再劝,只是道:“既然皇上心意已决,那就让他早日启程吧。”
皇帝转过头看着太后:“母后,你放心,我自有分寸。我派羽林卫好生护送着,再叫小夏子跟着,如果他在路上有什么异动,他们自有应对。”
太后终于点了点头,不再言语了。皇帝又叫在廊下伺候的小夏子进来,仔细嘱咐了一番。
片刻后,太后出殿,走到萧沅舟面前,弯腰亲自将他扶起。
“沅舟,你起来吧。我已经替你求过,皇上说,百善孝为先,是该让你回去见见你母亲。”她说着,掏出帕子拭眼,语声哽咽,“只是哀家年纪大了,早习惯你们在身边,如今你一走,不知何日再见……哀家心里实在放心不下。”
她已然低声啜泣。
萧沅舟连忙再度跪下,叩首道:“多谢太后娘娘、皇上恩典。是沅舟不孝,让娘娘忧心。沅舟定会谨记皇恩浩荡。”
太后俯身将他扶起,轻声道:“你快些起来。这一趟回南境,路途遥远,你自幼养尊处优,怕是吃不得这样的苦。皇帝体恤,特命羽林卫和夏公公随行护送。”
萧沅舟再拜谢恩。
太后又道:“你这一夜未眠,先回去歇息,收拾行装。旨意很快就会下来。哀家已叫周嬷嬷准备了些吃食衣物,你路上用得着。”
萧沅舟一边听,一边扶着太后往外走。
太后的背影渐行渐远,终于消失在宫门之外。萧沅舟立于晨光之中,脸色似明非明,终于迈开大步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