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心中急切想离开京城,萧沅舟的步伐却始终不疾不徐。随行之人,除青梧与青柳两名贴身丫环,青松,青柏,青竹,青枫几名侍卫外,还有几名年迈老仆。当年随世子入京,谁也未曾料到有朝一日竟能踏上归乡之路。此番一行,思乡之情早已按捺不住,人人心中皆是激动。皇上特意命羽林卫二十人随行护送,更派了大太监夏公公一同照管。
自出城门起,萧沅舟便一副十足的纨绔作派。凡途经大城,必定驻足,所住客舍皆选最上等之处,所食更要在城中顶级酒楼。每至一地,便命羽林卫前往东市采买绸缎,西市挑选古玩玉器,声称是“彩衣娱亲”。一路走走停停,七八日过去,路程还未过半。
终于,连羽林卫队长林序都忍不住了,悄声劝道:“世子,咱们毕竟不是游山玩水,王妃听闻病重,还盼您早归尽孝。”话虽委婉,语气中却难掩无奈与责备。京城第一纨绔,果然名不虚传。
萧沅舟倒也听劝,行程略有加快,然队伍仍显稀稀拉拉。几位羽林卫私下嘀咕,直说这位世子实在不像话。直到一行人行至徐州,意外再起——
萧沅舟突然勃然大怒,吵嚷声远远传来,队伍再次停滞。夏公公听闻,只得一边叹气,一边快步上前。
“哎哟,我的世子爷,一路舟车劳顿,您金尊玉贵,哪经得起这般辛苦?若叫皇上太后知晓,岂不是要心疼坏了?”一边又厉声喝道,“是哪个奴才伺候不周,惹得主子动怒?还不快去领罚!”
扑通一声,青松跪倒在地,低头认罪:“小的该死!世子爷每日随身之物,那柄折扇,不慎遗失了……”
夏公公惊道:“可是那柄集八大山人墨宝之扇?”众人皆知,萧沅舟近来爱不释手之物,正是此扇。八大山人,各擅丹青、琴棋书画,所作之墨宝,世所罕见,而此扇乃八人墨迹合璧之作,堪称稀世珍品,有市无价。
青松叩首如捣蒜:“正是。小的万死难辞其咎。”
夏公公怒斥:“你们这些奴才,怎么办事的?还不快去找!”
青松小声道:“可能是落在了前日下榻的客栈……”
“既知所在,还不赶紧回去寻?等着挨板子吗!”夏公公尖声吼道。
青松忙磕头应是,转身欲去,萧沅舟懒懒地撩起车帘,目光淡淡落在他背上,缓声道:“找不到,就都别回来了。”
林序闻言,心中也急。皇上之意,是要他们密切监视萧沅舟,一旦他离京便急速南行,即令羽林卫就地拦下。而如今他一路磨蹭不前,好不容易走到徐州,这会儿却又要回头?
夏公公费尽口舌,好歹劝得萧沅舟点头应下,表示愿意继续上路,且边走边等青松他们将扇子寻回。
萧沅舟甩了帘子,大剌剌躺回车中,道:“叫青梧青柳来伺候,其余人一概不许打扰!”
夏公公连连应声:“是是是,世子好生歇息,谁也不敢打扰。”林序则去安排启程,心中暗道:这位小祖宗哪天能安稳回了南境,我也好脱一层皮。
一日之间,萧沅舟再未踏出车厢半步,连饮食也皆在车内用。林序暗自奇怪,这位世子怎地忽然安分了?想上前问安,又不敢轻扰这难得的清净。夏公公劝他:“得来不易的太平,能躲一天是一天,莫去惊他。”
于是车队继续前行,仪仗辚辚,往青州而去。
在无人注意处,萧沅舟早已悄然下车,与等在暗处的青松青柏会合,轻骑简行,直奔青州。
青州,他势必要去。
一路上,他早在思索如何脱离羽林卫的视线,独自前往青州。一则他心有警兆,虽有羽林卫护送,却隐隐察觉暗中有异,总觉敌暗我明,步步不安。这些羽林卫,名为护送,但是谁知他们关键时刻能不能靠得住?若能脱离大队,自行突围,或许能避开耳目,金蝉脱壳。只要过了青州,便是南境,他便安全了。
二则,青州太守韩宣业,向来是朝廷放在南境的眼睛。这些年,他与南境虽然暗地里交锋,但明面上还是井水不犯河水。如今他重归南境,想来青州必有行动。他可以先下手为强,去打探一下他们的动向。
三则,他已打听清楚,名震天下的“妙手银针”孟堂——孟神医,正隐居青州。若能请得此人出山,或许尚能为母妃争得一线生机。
一路疾行,先走小路绕过车队。只要成功超出队伍,便可转上官道,行程更为顺畅。
疾驰了一阵,路过一条小溪,便停下来让马儿饮水歇息。青松望着西斜的日头,终于忍不住问道:“世子,我们这般提前离队,林序那边不会起疑吧?”
萧沅舟一边扶缰饮马,一边淡淡道:“我们不过是早两日抵达青州城。到了那头,自会与青枫换位。夏公公也会从旁照应,应无大碍。” 青枫此刻正假扮他,随车队南行。
青松却仍有几分不安:“可夏公公终归是皇上的人,真的可靠吗?”
青枫他自是信得过的。他们四人自幼随世子长大,情同手足,虽名为主仆,实则如亲如友。其中青枫更是与世子情谊深厚,简直是世子的影子,由他来假扮世子,外人一时半会是不会起疑的。
萧沅舟望向水中微动的倒影,语气却平静:“夏公公应当可以信赖。当初离京之时,我归心似箭,只想早一刻回到衡州。是他提点我‘欲速则不达’,我这才看清车队中另有深意。这趟先行,也是由此而起。”
他想到当初夏公公对他说道:“世子啊,眼下这世道,看不清人的是你我,不是他们。”一时有些黯然。
夏延与他曾有旧恩,所以才一路提点,并配合他演了这场戏。
青松闻言点头:“只要我们顺利请到孟神医,再跟青枫会合,回衡州就指日可待了。” 毕竟,一旦越过青州,便是南境地界,几可称为归乡。
三人一路小心谨慎,终于在两日后黄昏时分,抵达青州城。
入夜之后,换上夜行衣,直奔太守府而去。萧沅舟此行秘而不宣,自不愿惊动官府。他正要去太守府打探情况。
未料方入太守府,还未探明局势,一支冷箭突如其来,直取面门。
萧沅舟眼疾手快,堪堪避过,冷汗瞬间浸透后背,心头一凛:“不好!”
青松、青柏急忙护住他退入暗影,不料三名黑衣蒙面人早已逼近,手持利剑,寒光逼人——
一场恶斗,蓄势待发。
三名黑衣人并未多言,一照面便如毒蛇般扑上前来,剑招狠辣,直取要害。
青柏先迎一人,手中短刃翻飞,与对方数招交手,已觉对方剑势诡异、力道狠绝,心知此人乃是久经死战之辈,不敢大意。
另一人则被青松挡住。二人皆着夜行衣,步法灵巧如风,交手处落叶纷飞,剑光如电。
而第三名黑衣人却径直朝萧沅舟攻来。世子手中无刃,只能拔下青松腰间佩剑,仓促迎敌。他起初只是应敌自保,不想那黑衣人死缠着自己,毫无退意,手法精熟,招招直取致命之处,显然是受过严格训练,身手不凡,有备而来。
只是那黑衣人显然未料到萧沅舟竟也精于武艺。
他起初只是应敌自保,一旦拔剑便展露出身手——起落之间,身形灵巧,招式干净利落,不似寻常贵族子弟那般华而不实。
那名与他交手的黑衣人原以为能迅速制住他,怎料连番进攻竟被对方一一化解,甚至险些被反伤,眼中露出错愕之色。
“你不是只会吃喝玩乐的纨绔吗……”他低声咬牙,话未说完,便被萧沅舟一剑划伤肩头。
然局势久拖不利。三人皆非寻常刺客,出手狠辣、不计生死,分明是抱着必杀之心而来。
萧沅舟虽然武艺不错,但是缺乏对敌经验,特别是这种生死相斗,就在萧沅舟一招失位,堪堪避开对方刺向心口的一剑时,右腿却没有避过剑锋——
利刃带着冷意划破衣衫,沉入血肉,刀锋所过处一阵灼痛袭来。
“中毒了。”他几乎瞬间察觉,脚下一软,半跪在地。
“世子!”青松大惊,转手一掌震开对手,掷出一枚烟珠,浓烟乍起,遮蔽视线。
“青柏,带世子走!”青松一声断喝,自己却反身扑向两名黑衣人,意图将他们引开。
而青柏那边,亦拼命一搏,以命相搏之势缠住敌人,一柄匕首没入敌人腹中,鲜血喷涌,虽未致命,却也令对方行动迟滞。
月光冷寂,烟雾未散,血腥味在庭院中弥漫。然如此激烈的打斗,竟未引来半点人声。整座太守府,仿佛沉眠未醒。青松在奔走中察觉异常,心中生出一股寒意。
萧沅舟右腿中毒,趁着黑衣人被青松和青柏拖住,他咬牙支撑,强行撤退。直到他翻出太守府外墙,才听得身后传来断断续续的呼喝声:“来人——有刺客——”
萧沅舟独自一人躲入巷陌之间,身上中毒发作,腿伤剧痛如火灼烧,眼前一阵阵发黑。他倚墙喘息,强撑着不让自己昏迷,心中冷静却如冰:“看来这青州,果然有人在等我来。”
他在巷陌中跌跌撞撞,穿过几条胡同,终于来到一处僻静宅院前。
夜色如墨,月光掠过墙头,一棵枝叶繁茂的香樟树在院中静静伫立,枝干高耸,气息温润。
他踉跄着跃上树身,藏身于枝叶之间。可毒气攻心,血流不止,终是支撑不住,身形一晃,从香樟树上重重跌下——
“嘭”的一声,他落入幽静的庭院。
耳边的风声忽远忽近,香樟叶子沙沙作响,他昏沉之中只觉得满身酸痛,眼前一黑,彻底失去了知觉。
……
这正是采薇的小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