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月塘归来,采薇忙得脚不沾地。
这日一大早,采薇方才打开春晖堂的门扉,便见一个小丫鬟快步赶来,气息未稳,便急急道:“林姑娘,我家姑娘突觉不适,劳烦您快些去看看!”
采薇停下动作,温声问道:“你家姑娘是?”
那丫鬟忙应:“是锦绣楼的玉绮姑娘,昨儿晚上便觉不适,今早越发难受了。还请您走一趟。”
那锦绣楼,乃是衡州府中首屈一指的青楼,声名远播,不仅设有通客的大堂,更有诸多布置精雅的雅间。其间歌舞之盛,尤以异域风情著称,传闻楼中有胡姬轻歌曼舞,也有璃国的歌姬轻弹慢唱,引得文人墨客趋之若鹜。
楼中当家花魁,便是这位玉绮姑娘。她姿容艳绝,歌舞双绝,自登上花魁之位后,名声愈发响亮,只是行事颇为矜持,鲜少抛头露面,非达官显贵,难得一睹芳容。传言镇南王府的萧瑾公子便是她的入幕之宾,连镇南王世子萧沅舟初回衡州时,也曾屡屡造访,只为一听玉绮唱曲。
自春晖堂开张以来,采薇为人和气,医术又好,最是锦绣楼里的姑娘们信得过的。她性子温厚,从不因人轻慢,哪怕对青楼女子,也总是多一分体贴。于是往来久了,倒也结下几分情谊。
玉绮姑娘染病,对锦绣楼而言,可不是小事。那小丫鬟紧紧跟着采薇进进出出,一路催促着:“还请林姑娘快些,咱们姑娘病得紧,须得您亲自瞧瞧才安心。”
采薇只得取了医箱,随她一同前往。
这锦绣楼,采薇倒是来过几回,然玉绮姑娘却尚未见过。此番前去,不免心生几分好奇。
那丫鬟领着她穿过大堂,又绕过几道曲折的穿花回廊,最终来到后院一处独立小院。那院落自成一方天地,花木疏朗,水榭亭台一应俱全,静谧雅致,与前院的喧嚣仿佛隔了一重世界。
过了垂花门,方至一座雕花木门前。丫鬟轻推而入,采薇随之而入眼的,是一间别致清雅的内室,珠帘轻卷,纱帐低垂,陈设精致考究,处处透着主人的品味。
贵妃榻上,斜倚着一位着锦缎罗衫的女子,姿态慵懒,却不失风韵。她并未起身相迎,只抬眸淡淡瞧了采薇一眼。
采薇心下一动,知这便是那传闻中的玉绮姑娘。只见她柳眉如画,肤色胜雪,云鬓高髻,容颜艳若春晓,果真不负“花魁”之名。然眉宇间却隐有几分淡淡愁色,双手轻捧心口,似在强忍胸间不适,更添三分我见犹怜之意。
采薇见过玉绮。那玉绮姑娘说道:“听说林姑娘妙手回春,还曾为镇南王妃排忧解难。不知我这身子可是如何了?”
一旁的小丫鬟连忙接口:“我们姑娘这几日总是辗转难眠,饭也吃不下,整个人乏乏的,连话都不爱说。”
采薇温声道:“且让我为姑娘诊诊脉,便知分晓。”
玉绮抬起一只纤纤素手,搭在脉枕之上,动作轻柔无力,宛若柳枝拂水。采薇敛神凝气,指腹轻搭在脉上,只一息之间,心头便微微一震。她不动声色,又细细切了几遍——只觉那脉息温润流畅,如珠滚盘,脉来不疾不徐,分明是……
她心中微乱,面上却不露声色,淡淡道:“姑娘这几日,除却疲乏,可还有什么不适之处?身上还爽利么?”
玉绮眼帘轻垂,声音有气无力:“倒也没什么,只是比平日更容易困倦些罢了。”
采薇点点头,又转向那丫鬟问道:“姑娘的癸水,近日可还如常?”
丫鬟想了想,道:“我们姑娘向来就不太准,这回也是迟了些日子。不过往年也常如此,姑娘身体素来娇弱。怎么了?可有不妥?”
采薇轻咳一声,掩饰语气里的迟疑:“啊……无妨,只是循例问上一句。姑娘脉象并无大碍,我给她开个安神养气的方子。你先去打些热水,准备煎药。”
丫鬟看了看玉绮,见她微微颔首,便识趣地退了出去,顺手掩上了门。
待屋内只余二人,采薇方才正色回身,语气也收了嬉笑轻松,道:“玉绮姑娘,您的身子……确实无甚大碍,不过——”
“不过什么?”玉绮微蹙蛾眉,语气中带着不安。
采薇沉吟片刻,终还是道:“姑娘已有喜了。”
玉绮霍然一震,猛地坐起,衣袂翻飞,眼中满是不可置信:“什么?”
采薇神色沉稳,看着她轻声道:“脉息流畅圆滑,指下如珠滚盘,这正是喜脉之象,不会有误。”
一时间,屋中静得仿佛连珠帘晃动的声音都听得清。玉绮面上神色层层变幻,似喜似惧,又似怔然,叫人看不分明。
采薇望着她,心中轻叹:这一纸脉象之后,到底是福是祸,她也猜不准了。
采薇正欲开口,忽听得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似是那小丫鬟又领了什么人过来。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一个身形丰腴、衣饰华丽的妈妈边走边笑,口中连声道:“哎呀,我不是怠慢您,实在是玉绮姑娘身子不适,今儿正好请了大夫在诊病……”
她话音未落,身后便跟进来一位手执折扇的男子,面容俊朗,气度风流,一袭月白长衫,步履从容。
采薇一抬眼,整个人愣在原地——竟是萧沅舟。
萧沅舟显然也未曾料到会在此地与采薇撞个正着,脚步微顿,嘴边的话也忘了说出口。
那妈妈却浑然未觉两人之间的异样,笑吟吟地还在打着圆场:“哎哟,这不是春晖堂的林姑娘嘛,咱们衡州谁不知道您是神医?今儿倒正巧——”她话锋一转,望向玉绮,“玉绮姑娘,快瞧,世子殿下今日可是特地来为你赎身的,奴家拦都拦不住啊。”
屋内气氛倏地一静。
采薇最先回过神来,屈身朝萧沅舟一礼,声音温和却透着些许疏离:“世子殿下。”随即转向玉绮,道:“玉绮姑娘此处既有贵客,那我便不便久留。若姑娘日后尚有不适,只管差人来春晖堂知会一声,我自会再来为您诊治。”
话音一落,她拎起医箱,从萧沅舟身侧轻步而过,神色从容,不带一丝停留。
玉绮却已盈盈起身,笑靥如花地迎上前来,轻声道:“妾身候世子爷多时了。”
她身形一倾,罗袖微扬,姿态婉转,带着几分刻意的亲昵。
萧沅舟转身欲唤采薇,却见她背影已消于回廊尽处,只得生生按下心头翻涌的情绪,收敛神色,回身看向玉绮,淡淡道:“既然姑娘身子抱恙,赎身之事,我们改日详谈。”
那玉绮姑娘却道:“难得世子盛情,择日不如撞日,快坐下喝茶。”一边招呼那丫环殷勤伺候不提。
如果萧沅舟知道,他下次再见到采薇,将是很久很久之后,他当时一定会不顾一切地追上去,拉着她的手再也不放开,而不是看着她的背影渐渐消失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