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今天晚上真的不回寝室了?”
晚自习下课后的走廊上,房思琪不可置信地和江后福再三确认。
“嗯,不回。”
江后福的态度很坚决。
“那好吧——”
房思琪见状也没再多问什么,耸了耸肩,说道:“我会帮你打掩护的。”
“麻烦你了,Rakuen。”
江后福与她在三楼楼梯口分别后,趴在走廊的围栏上目送到达楼下的女孩离开。
她有些不懂房思琪待在自己的身边到底有什么目的。
明明察觉到了自己的怀疑,却又依旧无动于衷地维持着好朋友的身份;每次都不在意自己究竟是要做什么,也不插手,只是一味无条件地提供支持。
看不透。
完全看不透。
望着房思琪消失在视野盲区的背影,江后福转过身,在下晚自习的人潮中逆行着。
在路过办公室时正巧看见刚走出门的唐老师,她瞥见办公室另一边没有关上的窗户后,独自走向了走廊尽头的厕所。
她下午已经在楼下确认过了,整栋楼除了办公室的窗户外,只有男厕所的窗户没有安装防盗栏且可以通往三楼外一直连接到办公室的墙沿。
她推开女厕所的玻璃窗,让晚风灌进来,吹散鼻间的异味,静静等待着整栋教学楼归于寂静的黑暗。
“叮铃铃——”
伴随着校园所有灯光的熄灭,10点30的就寝铃声在空荡荡的教学楼里回响。
江后福并没有急于行动,而是再等了一会,确认没有任何人的声动后,离开女厕走进了对面的男厕所。
男厕的味道比女厕要重,她屏住呼吸,拉开窗,上半身探出窗户,手里打着房思琪借给她的小手电筒,微小的光线向左照去,照清墙沿有限的一段距离。
她将手电筒咬在口中,手扶着窗沿,侧身小心跨出。
确定前脚掌的三分之一稳妥踩在墙沿后,江后福攀着凹凸不平的墙砖缝隙,身体紧贴着墙壁,重心向前,开始一点一点朝右手边的办公室挪去。
身后的风吹起她鬓间的碎发,及肩的发尾早被卡在衣服里,但随着她的缓缓移动,还是有几缕发丝从衣领里翘了出来。
从厕所去往办公室的路程并不是很长,只需要经过两个班外加另一间办公室的距离。
教室的窗户安了防盗栏,更加方便攀爬,很快江后福就到达了唐老师隶属的那间办公室外。
她轻松翻进窗,双脚稳稳落在办公室的地面上。
办公桌上的那一株白色百合花在黑暗中幽幽开着,绽开的花蕊朝着江后福的方向,像是一双看着她的眼。
江后福来到唐老师的座位,手目标明确地拉住下午时被男人下意识遮掩的抽屉。
第一下,没有拉动。
第二下,江后福没有任何犹豫,猛地往外抽。
抽屉上的锁被她瞬间破坏,而随着抽屉被拉开,一股汹涌的恶臭气味扑面而来。
打在抽屉内部的灯光照亮出的是一滩冒泡的腐臭混合物,不断翻涌上涨着,从抽屉的边缘溢出,滴在她的鞋尖。
江后福撸起衣袖,将手伸进那一滩未知的混合物中翻找起来。
也就在这时,一只粗糙的手从於物中紧紧抓住了她的手。
还没来得及挣脱,眨眼间她就身处异处。
熄灭的灯光,昏暗的楼梯间,露出丑陋笑容的男人。
从背后突然伸出的粗粝双手。
“……你一直是个特别的女孩……优秀……听话,我很喜欢你……”
腥臭的口腔,黑黄发臭的齿龈,蛞蝓般滑腻的舌头。
痛苦摇晃的木床,无人知晓的独居租室,桌前为晚习准备的台灯却照出男人倒映在墙上的浮肿身形。
漆黑的办公室……
巡逻保安照亮的昏暗门窗……
白色蛆虫爬满“她”的脸庞,灌满“她”的口腔……
课桌上的橙汁开始变得浑浊冒泡。
食堂里的肉汤表面浮起灰白的油膜。
办公桌上的百合花苞缝隙里早已嵌入了鱼籽般密密麻麻的黄点,半透明的卵壳里隐约扭动着针尖大的黑影。
她眼睁睁地看见男人欺身而上……
[妻主]
一个悠远的声音呼唤着她。
随着胸口印记的发热阵痛,江后福从幻境中清醒过来,哇的一声吐出了肚子里无法消化的发黑食物,伴着发馊的橙汁。
原来她这几天吃下的食物和喝下的水都只是些外表光鲜的腐物。
但比起这些,男人几近真实地残留在她身体每一处的腥臭气息让她更加难忍。
恶心。
恶心。
恶心。
回想起方才经历的一幕幕,江后福的心理上和生理上都直犯恶心。
而此时抽屉中的异象已经消失,她也从其中取出了三样东西:
一盒刚拆封的避孕套,一条早已褪色的十字架项链,以及一封印有县优秀教师的红色证书。
证书上用鎏金烫着光荣的三个大字——
唐毓文。
“唐毓文……”
江后福一字一顿地咬着他的名字,一点一点地将手中虚伪的荣誉撕碎在男人的桌面上。
或许她现在所经历的一切都只是诡异编织的幻境,但这场冠冕堂皇的伤害却真实得令人作呕。
办公室的门从外面被反锁,她只能沿着原路返回。
冷风吹得她躁动不已的心冷静了几分。
等下次见到唐毓文,她一定要踩烂他的下半身。
江后福这么想着,在快要到达男厕所的窗外时,却发现了从窗内散发出的隐约光照。
是有人来巡查了吗?可声音听上去并不像是保安。
她皱了皱眉,继续朝那边的光源移动。
等她靠近时才发现厕所里不知何时围了一圈混混打扮的学生,ku子脱到脚踝,叼着烟头,大声嬉笑着,手机的闪光灯不断闪烁。
窗户也不知何时被他们关上,进退两难的江后福不得不敲响了玻璃。
“帮忙开下窗。”
厕所里的几人只是抖了一下,并没有转身看来。
江后福又敲了三声玻璃,见他们还是没有回应,便一直敲了下去。
“麻烦让我进去——”
江后福扒住窗沿,面无表情地朝他们看去。
几人在此时终于僵硬地将头扭了过来,面色难看。
看着突然出现在窗外披头散发的人形,他们立马想起了校园里有关跳楼女鬼传闻。
几人相互对视一眼后,大叫一声“有鬼啊”后,ku子也顾不上提,立马落荒而逃。
但幸好厕所的窗户并没有被锁上,江后福轻松地推开窗,从窗外翻了进去。
那群人刚刚在干什么?
正疑惑的江后福听见厕所里另一道微弱的呼吸声——是从刚刚混混们围着的那个角落里传来的。
她闻声悄然走了过去,却被眼前的景象怔住了神。
散落一地的衣服,片lv不着的少年。
红白交织的痕迹,黑色的字迹十分显眼。
“……不要……不要看我……”
季知想要蜷缩起身体,被绑住的双手颤抖地遮住他凌乱的脸,不愿被女孩看见自己此时狼狈的模样。
“不要害怕,我是江后福。”
江后福一步步小心靠近情绪濒临崩溃的少年,轻声安抚他。
“我……我不是……不是这样的……”
季知躲开江后福想要触碰他的手,却还是被她拉住了绑住手腕间的校服外套。
“我相信你。”
江后福解开绑住季知双手的衣服,静静看着他的眼睛,又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
“我相信你。”
季知看着女孩认真的双眼,积蓄在心中的委屈与羞愤化作眼泪不甘地淌了下来。
江后福的手下意识地摸进了口袋,愣了几秒后,还是将口袋里的纸巾拿出,递给了少年。
她没想到,房思琪的这包纸居然真的派上了用场。
“谢……谢谢你……”
重新穿好衣服的季知扶着墙,想要站起身,却又因下ti的剧痛而双腿发软,几乎寸步难行。
“我送你回去。”
江后福主动提出。
“……不用……我能行……”
如果不是江后福眼疾手快,季知差点就要摔倒在地。
“我送你回去。”
两人身高相差无几,她也不等季知反驳直接把他背了起来。
“你住宿舍还是住外面?”
“我家就在学校附近……你不方便的话……”
“我说过会送你的。”
江后福打断他的话,语气坚决。
“那个……我会不会太重了……”
季知仍然挂着一副为难的表情。
“不重。”
江后福摇摇头。
“如果你觉得不稳妥的话,我抱你走?”
季知这重量,她一次抱两个都轻轻松松。
“……不了……”
季知轻轻揽住江后福的脖子,头埋在她的左肩,掩住自己脸颊浮起的红晕。
江后福平稳的心跳振得他的胸腔发抖。
两人到达校门口时夜色已深,保安室的灯光亮着,但没看到人影。
江后福也十分顺利地刷季知的脸混了出去。
这还是她第一次看到校门外的场景。
街道上除了他们以外还有零零散散的几个行人和飞驰而过的几辆车。
大多数的店铺都已经关上了门,只有路灯孤独地照亮他们前进的方向。
除了背上人浅浅的呼吸声,她还听见了一阵沙沙的声响。
一开始她只当是风吹动树叶的声音,可随着她的步伐加快,那声音还像影子一样如影随形。
突然,她感觉有什么细小的丝状物撞上了自己的脸,引起一阵瘙痒。
她低头抖了抖脑袋,却看见地上掩盖住自己和少年的巨大黑影,八条跗骨在光照的映射下格外清晰。
下一秒,她的脚下传来咔哒的一声,黑色的汁液喷溅到她的鞋面上,紧接着,数不清的白色小点爬上了她的裤脚。
是蜘蛛,她踩死了一只蜘蛛。
还没等把裤腿上的小蜘蛛甩下去,她就发现路上不知何时爬满了大大小小的白色蜘蛛,行人的身上,汽车的车顶,楼墙的表面,红色眼瞳在黑夜中像血一样刺眼。
白色的蛛丝像雾一般将她眼前的整个世界笼罩。
江后福圈紧季知夹在她腰间的双腿,放轻脚步,顶着无数对眼睛的注视,不快不慢地继续前进着。
直至到达季知家前的巷子口,江后福都数不清自己究竟踩死了多少只蜘蛛,她的鞋面和裤脚都已经看不出原本的色彩。
鞋底厚厚的几层蜘蛛尸体被她用地上的一块废纸板刮擦下去,掉在地上让她想到了涂满番茄酱的千层面。
唯一值得庆幸是那些蜘蛛一路上都没有表现出攻击的趋势,只是静静观察着他们的一举一动,直到他们拐进破烂的巷子才停下跟踪。
季知家在巷子的尽头,头顶只有一盏明明灭灭的灯勉强照亮,门的旁边堆满了各样的废品。
江后福用季知给的钥匙打开了门,一室一厅的格局一眼望尽,刚要进门就撞见了穿着过时毛外套,画着廉价妆容的憔悴女人。
“妈妈,我回来了。”
季知率先开口从她的背后下来,江后福紧随其后。
“阿姨好。”
“哎呀,知知这是怎么了啊,还麻烦人家同学送回来。”
季知揪住江后福的衣袖,眼神带着请求。
“……他不小心摔到了,我送他回来。”
江后福为他打了掩护。
“啊,那知知你有没有哪里受伤?要不要妈妈给你看看,涂点药什么的……”
“没有受伤,只是腿有点痛。”
季知避开母亲来查看伤势的手,退到了一旁。
“这样啊……”
季知妈妈又把视线转向了一旁的江后福。
“现在也不早了,你一个人回去也不安全,干脆就在我们家睡下吧。”
季知也看向她,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却又把头扭过去,没有发声。
“好,那就麻烦阿姨了。”
江后福答应了下来。
“没事没事,你不嫌弃就好。”
季知妈妈连连摆手。
“那你就和知知一起睡房间吧,刚好你们两个女孩睡一起。”
两个女孩?
江后福闻言看向少年,有些不懂现在的情况。
难道季知其实是女生?
季知则是拉住了江后福的手,两只微凉的掌心瞬间相触。
“嗯,你就和我睡一起吧。”
“哈哈,”季知妈妈打趣地地笑了笑,“这还是知知第一次带朋友回家呢,你们早点去休息吧,明天还要上课呢——”
“嗯。”
江后福没再推脱,任由季知拉着她手进了小小房子里的唯一卧室,坐在了床上。
“季知,你还在害怕吗。”
握住她的那只手很凉很凉,她的手背被他的手指无意识扣紧。
“啊——”
季知意识到自己还牵着女孩的手,松开手,迅速从她的身旁弹起身,两颊和耳尖染上胭脂般的绯红。
“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要牵你的……”
他的脑袋越来越低,声音越来越小,双手紧张地搓着,不敢再看女孩一眼。
“我……我去洗澡了!”
季知逃也似地离开房间。
等他再次回来时,已经换上了一套洗得有些发白的粉色睡衣。
睡衣的领口很大,露出他匀称而修长的脖颈,胸前的小兔子腼腆地笑着。
“你不睡吗。”
只脱下外衣的江后福坐在床上,看见季知在褪色衣柜前翻找的身影,一旁挂着的崭新相框内保存着她送的那幅画。
“我……我打地铺就行……”
地板上都返潮了,怎么睡的下去,于是江后福拍了拍自己身旁的空位。
“我们挤一挤就行。”
“可是……男女授受……”
“没关系,我不会对你做什么的。”
江后福早对什么情情爱爱没了兴趣,男女之分在她眼里远没有强弱之分重要。
“那……那好吧——”
即便答应了下来,季知还是从衣柜里另外找了床被子出来,只是看上去没有很厚。
江后福随即躺下,季知也躺在了她的身旁,和她离的远远的。
“刚刚的事……谢谢你……”
季知的声音闷闷地响起。
“只是碰巧而已,”江后福望着墙皮脱落的天花板,说着心里话,“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能更早一点到。”
此刻,她指的不仅仅是季知,还有那个被困于衣冠禽兽之手的女孩。
“不,你是第一个……第一个真正帮助了我的人……”
季知蜷缩起身体,即便背对着,江后福也还是闻到了他身上很重的香皂味,似乎是想要借此掩盖住他所有的不堪。
“我很喜欢……你的画……那么干净那么漂亮……”
“可是我……很脏……很脏……怎么洗也洗不干净……”
“……这样的我……怎么能和你一起……”
江后福翻身将自己身上明显更大更厚的被子盖住了季知颤抖的身体,然后撑起身体,顿了几秒后,伸手拘谨地摸了摸他毛茸茸的脑袋。
“你在发抖,不要着凉了。”
她用实际行动无声而温和地反驳了少年。
两人的气息在同一床被褥下淡淡交汇。
“我妈妈看到网上我被强bao的视频后就精神失常了。”
许久,季知忽然开口道。
“她想不通为什么我一个男孩子也会被这样,明明被强bao的往往是她那种女孩。”
江后福静静听着季知讲述他和妈妈短暂而黑暗的上半生。
“我的妈妈,就和你们传闻的一样,她在和我差不多大的时候就被人强bao,那时没有父母没有钱,为了谋生只能靠廉价的身体。”
“这些脏活,接多了,人也麻木了,几年下来也有了积蓄,生活也终于有了好转。”
“可是,就在我妈妈满心盼着新生活的时候,她怀上了我,一个来历不明的野种,四个月打不了,也没有男人愿意对他们母子负责,妈妈又陷入了痛苦。”
“六个月后,我出生了,是妈妈有经验的同行接的生,在那之后,我们被赶出了做生意的出租屋,妈妈咬咬牙,租了新的房子,只有我们母子两人住。”
“在那之后,妈妈拼命打零工,供我上了学,希望我能通过学习改变她和我的命运。”
“可是,我很笨,很笨。网上那些视频和言论疯传后,即使我很努力很努力,可排名还是在不断后退。
“网暴、xing骚扰,在所有人都能看到的角落里疯狂滋长。我真的很脏很脏了,从内至外,我不配感到羞愧,也不值得被你怜悯。”
季知的声音无情而可怜。
“也许明天,或许就是现在,我的照片又在网络上传遍了……”
他突然翻过身,面朝着江后福,两人的鼻间只有一个呼吸的距离。
“求求你……求求你不要看那些照片和话好吗……”
季知的眼中满是祈求,打在江后福脸上的呼吸杂乱无章。
“我答应你。”
江后福闭上眼,将额头轻轻贴上他的额头。
“我不会看,也会不相信他们任何话。”
“季知,我会救你的。”
“江后福……”
季知始终紧盯着她,似乎要将她深深刻在自己的脑海里,刻在他肮脏不堪的皮囊和心脏上。
“要是我能早点遇见你就好了。”
江后福没有回话,只是背过身,直到听到身旁人均匀的呼吸声才浅浅闭上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