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室的门被傅聿珩重重关上，那声巨响仿佛还回荡在顾昭耳边。她蜷缩在冰凉的地板上，最初的震惊和羞愤如同潮水般汹涌，几乎将她淹没。但奇异的是，那温热的泉水似乎真的渗进了她的骨头里，加上颈间那块羊脂白玉源源不断传递的暖意，竟让她混乱的心绪没有彻底崩溃。
“哭什么？”她吸了吸鼻子，用力抹掉脸上的泪珠，小声对自己说，“不就是……被看到了吗？又不会少块肉！”话虽如此，脸颊依旧烫得惊人。她不是不谙世事的小姑娘，但这样毫无防备地被一个气场如此强大的男人撞破私密时刻，冲击力实在太大。尤其……他最后看她的眼神，像猛兽盯上猎物，让她本能地感到战栗，却也……莫名地心跳失序。
她迅速爬起来，手忙脚乱地穿好衣服，动作快得像后面有鬼在追。指尖碰到颈间的玉佩，温润的触感让她稍微定了定神。姑奶奶说它能护着她……希望吧。她深吸几口气，努力把那张冷峻的脸和那可怕的眼神从脑海里驱逐出去，对着镜子整理好头发和表情，确认看不出异样，才像做贼一样飞快地溜回自己的卧室，反锁房门，一头扎进被子里。
第二天清晨，阳光明媚，仿佛昨夜的风波从未发生。
顾昭站在静室门口，深吸一口气，才推门进去。她打定主意：工作！只有沉浸在工作里，才能忘记尴尬。
然而，当她看到工作台上那几片温润的青瓷碎片时，脑海里却不合时宜地闪过傅聿珩捻着她袖口污渍时专注的侧脸，还有他昨夜……那瞬间凝固的身影。她甩甩头，用力将这些画面抛开，戴上手套，拿起放大镜和工具，强迫自己专注于眼前这片瓶颈的细小碎片。
她需要更精确地打磨一个断口。指尖捏着细小的金刚砂打磨头，全神贯注，屏息凝神。就在砂轮即将接触到脆弱的瓷片边缘时——
静室的门被推开了。
顾昭的手几不可察地一抖，差点碰歪。她没抬头，但心脏已经不受控制地加速跳动起来。沉稳的脚步声靠近，带着熟悉的、清冽的雪松气息和一种无形的压迫感，停在工作台旁。
傅聿珩来了。
他没有说话，只是站在那里，目光落在她手中的工具和那片小小的瓷片上。空气仿佛凝固了。
顾昭强迫自己镇定，捏着打磨头的手指却微微发白。她能感觉到他落在自己身上的视线，沉甸甸的。她咬咬牙，继续手中的动作，砂轮发出极其细微的“嘶嘶”声。她决定把他当空气！只要他不开口，她就当他不存在！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傅聿珩竟然真的就那样站着，静静地看她工作。他的存在感太强，像一座沉默的山岳，让顾昭如芒在背，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打磨的动作也变得有些僵硬。
就在顾昭快要绷不住的时候，傅聿珩终于开口了。声音是一贯的低沉平稳，听不出任何情绪，仿佛昨晚闯入茶室的人不是他。
“需要帮忙？”他问，目光扫过她因为过度用力而微微泛白的指尖。
顾昭手一抖，差点把打磨头戳到瓷片上！她猛地抬头，撞进他那双深邃如寒潭的眼眸里。没有昨晚的惊涛骇浪，也没有审视，平静得近乎冷漠。就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这反而让顾昭更憋屈了！凭什么他能这么若无其事？她才是受害者好吗！
“不用！谢谢傅先生！”她立刻拒绝，声音有点硬邦邦的，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小脾气。她迅速低下头，继续跟那片瓷片较劲，故意把动作做得更大声些，仿佛在说：看什么看！我很忙！
傅聿珩的嘴角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似乎是想说什么，但终究没再开口。他目光在她倔强的发顶停留片刻，又扫过她颈间那块温润的羊脂白玉平安扣，眼神深处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察觉的波动。他不再停留，转身，沉稳的脚步声渐渐远去。
直到确认他真的走了，顾昭才长长地、无声地吁出一口气，后背都沁出了一层薄汗。跟这个男人待在同一个空间，压力太大了！她摸了摸颈间的玉佩，仿佛从中汲取了一丝勇气。“不管他！”她给自己打气，重新投入到精细的打磨中。
午餐时，顾昭故意磨蹭了一会儿才去餐厅。果然，傅聿珩已经坐在主位，正看着平板。听到她的脚步声，他抬眸看了一眼，目光平静无波，如同看一个普通物件，随即又低下头。
顾昭心里那点小别扭更重了。她默默坐到离他最远的位置，低头吃饭，全程不看他，也不说话。
姑奶奶傅明漪将两人的微妙看在眼里，笑着打圆场：“昭昭，修复得怎么样了？瓶颈那里最是精细，费神吧？”
“还好，姑奶奶。”顾昭连忙回答，“已经打磨好了，下午就可以尝试粘合。就是……”她犹豫了一下，“底足那块缺失的部分，我仔细研究了断口和弧度，总觉得……不像是自然摔碎缺失的。”
“哦？”傅明漪来了兴趣，“怎么说？”
傅聿珩的目光也从平板上抬起，落在顾昭脸上，带着一丝询问。
顾昭感受到他的视线，努力忽略，专注地对姑奶奶解释：“自然摔碎的断口，尤其是这种厚胎的底足，边缘会比较毛糙不规则，受力点附近会有细微的放射纹。但缺失部分的边缘，在我清理后发现，切口相对……过于平整光滑了。更像是……被某种工具小心地、刻意地切割下来的。”她顿了顿，补充道，“而且缺失的形状，也很规整，像是一个……小方块？”
傅明漪脸上的笑容渐渐敛去，眼神变得悠远而复杂。她沉默了片刻，才缓缓道：“昭昭，你的眼力……果然很好。”她看向顾昭，目光带着深意，“这件事，先不要声张。”
顾昭心头一跳，隐约觉得自己可能触碰到了什么不该知道的秘密。她连忙点头：“我明白，姑奶奶。”
傅聿珩的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刻意切割？底足缺失的小方块？他敏锐地意识到，这绝不仅仅是修复一件瓷器那么简单了。这很可能牵扯到傅家某些尘封的、不为人知的往事。他的目光再次落到顾昭身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这个看似单纯的小修复师，似乎总能意外地触及到一些核心的东西。是巧合，还是……
下午，顾昭在静室里小心翼翼地粘合着瓶颈碎片，心绪却难以完全平静。姑奶奶的叮嘱和傅聿珩那探究的眼神，让她感到一丝不安。她总觉得，这青瓷瓶修复的背后，似乎隐藏着什么。
“顾小姐。”林助理的声音在门口响起，打断了她的思绪。
顾昭抬头：“林助理？”
林助理走进来，手里捧着一个精致的紫檀木长盒，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恭敬微笑：“傅先生交代，把这个交给您。”
顾昭疑惑地接过盒子。入手沉甸甸的，带着淡淡的木香。她打开盒盖，里面铺着明黄色的丝绸衬里，静静地躺着一套……极其罕见的、品相完美的宋代汝窑天青釉开片茶具！一只茶壶，四只小盏，釉色如雨过天晴，温润含蓄，开片纹理自然流畅，美得令人窒息！
“这是？”顾昭震惊地瞪大了眼睛。汝窑存世极少，千金难求！这套茶具的价值根本无法估量！
“傅先生说，”林助理的声音平稳无波，仿佛在传达一件再寻常不过的指令，“这套茶具釉层薄脆，开片细微，存放环境要求苛刻。山庄的温湿度和这里的设备，比较适合它。请您……顺便看看，是否有需要养护的地方。”他顿了顿，补充道，“傅先生说，您是专家，东西放在您这里，他放心。”
顾昭捧着这价值连城的盒子，指尖都在微微颤抖。她当然明白“顺便看看”是什么意思！这分明是……他把自己的私人珍藏，送到她眼皮子底下了！而且是在她刚指出青瓷瓶底足疑点之后！
一种被信任的复杂感觉涌上心头，混合着对这套稀世珍宝的专业兴奋感。她看着那温润如玉的天青色，心底那点因为温泉事件和傅聿珩态度而生的小别扭，竟奇异地被冲淡了不少。这个男人……表达“歉意”或者说“认可”的方式，还真是……霸道又奢侈。
“麻烦林助理转告傅先生，”顾昭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专业冷静，“我会妥善保管，并仔细检查的。”
林助理微微躬身：“好的，顾小姐。”他退了出去。
顾昭将紫檀木盒小心地放在工作台最安全的位置，目光久久地流连在那如梦似幻的天青色上。指尖无意识地抚上颈间的羊脂白玉，温润的触感传来。她看着眼前温润的青瓷和天青釉，再看看镜子里自己还有些微红的脸颊，轻轻叹了口气。
傅聿珩这个人，就像这上好的古瓷。表面冰冷坚硬，深不可测，内里却可能蕴藏着难以想象的复杂纹理和……滚烫的温度。靠近他，需要勇气，更需要……小心再小心。否则，真的很容易“碎”掉。
窗外，山风掠过庭院，带起几片落叶。静室里，只有青瓷碎片在灯光下流淌的微光，和那套新来的汝窑天青釉，散发着无声的、令人屏息的美丽与……潜藏的暗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