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昭将那只价值连城的汝窑天青釉茶壶小心翼翼地捧在掌心,如同捧着一汪凝固的雨过天青色苍穹。釉层薄如蝉翼,温润内敛,开片纹理细密如冰裂,在专业冷光源下流淌着含蓄而高贵的光泽。她屏住呼吸,用最柔软的镜头刷轻轻拂去壶身几乎不存在的微尘,指尖感受着那份穿越千年的温凉触感。
工作台上,那几片温润的龙泉青瓷碎片暂时被移到了角落,但底足缺失部分的谜团,却像一根无形的刺,扎在顾昭心头。她强迫自己专注于眼前这套稀世珍宝的“养护检查”。
“釉面完好,开片自然,没有新的磕碰或冲线……”她一边低声自语,一边用高倍放大镜仔细检查着壶嘴内侧和壶盖边缘这些易损部位。傅聿珩把这东西送来,说是“顺便看看”,她可不敢有丝毫怠慢。这既是压力,也是一种……奇妙的认可。
就在她检查到一只小盏的底足时,指尖无意识地顿了一下。这只盏的圈足处理,那种极其细微的修坯痕迹和釉层流淌的微妙弧度……她脑中电光火石般闪过青瓷瓶底足的断口!
她立刻放下汝窑小盏,转身从角落拿起那片最大的、带有部分底足的青瓷瓶碎片。再次戴上手套,拿起高倍放大镜,凑到灯光下,几乎是趴在工作台上,仔细审视着那被姑奶奶叮嘱“不要声张”的异常断口边缘。
之前清理掉陈年污垢后,断口处暴露得更加清晰。顾昭的呼吸微微屏住。放大镜下,那所谓的“平整光滑”并非完全机器切割的冰冷直线,而是带着极其细微、几乎难以察觉的、规律性的划痕!这种痕迹……更像是用一种极其锋利、带有微小锯齿的特殊工具,小心翼翼切割下来的!
而且,缺失部分的形状,在脑海中勾勒出来,确实是一个规整的小方块。顾昭的目光顺着底足内部残留的弧度向上移动,试图在脑海中复原整个瓶底的结构。她拿起一支细长的探针,极其小心地伸入底足内部,轻轻敲击着内壁的不同位置。
“笃……笃笃……”声音沉闷均匀。
“笃……笃……”声音在某一点附近似乎有极其细微的差异?像是……下面有轻微的、不同材质的支撑?
顾昭的心跳加速了。她换了一个角度,用更轻的力道再次试探。没错!在靠近底足中心偏内侧的某个位置,敲击声的反馈,与其他地方纯粹的瓷胎声有极其微妙的差别!仿佛下面垫了极薄的一层东西!
一个大胆的念头在她脑海中炸开——这青瓷瓶的底足,很可能存在一个极其隐秘的夹层!那个被刻意切割下来的小方块,很可能就是开启夹层的“钥匙”,或者……它本身就是从夹层里取出的东西!这根本不是一件简单的陪嫁品,而是一个巧妙的、用于隐藏秘密的容器!
这个发现让顾昭脊背微微发凉。她想起姑奶奶提到这是她母亲的陪嫁……傅家老太太的遗物里,竟然藏着这样的机关?那缺失的小方块里,或者夹层中,曾经藏着什么?又为何会被取走?
她不敢再深想,连忙将碎片放回原处,心绪却再也无法平静。她下意识地摩挲着颈间的羊脂白玉平安扣,那温润的触感似乎也带上了一丝沉甸甸的重量。
“叮铃铃——”静室里突兀地响起一阵急促的手机铃声,打断了顾昭纷乱的思绪。
是一个陌生的本地号码。顾昭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起来。
“顾昭?”一个熟悉又带着刻薄的女声传来,是周雨薇!她的声音透过电波,依旧能听出那股压抑不住的怨气和居高临下,“在山庄待得挺舒服啊?哄得姑奶奶开心,连老太太的陪嫁玉佩都戴上了?手段不错嘛!”
顾昭皱了皱眉,不想跟她纠缠:“周小姐,我在工作。没什么事的话……”
“工作?”周雨薇嗤笑一声,打断她,“修复那个破瓶子?顾昭,别天真了!你以为攀上傅家这棵大树就万事大吉了?我告诉你,有些人不是你这种身份能肖想的!傅家的大门,可不是什么阿猫阿狗都能进的!”
顾昭握紧了手机,声音冷了下来:“周小姐,我想你误会了。我只是受姑奶奶委托修复器物,对傅家的大门没兴趣。”
“没兴趣?”周雨薇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恶意的嘲讽,“没兴趣你戴着老太太的玉佩招摇过市?没兴趣你让阿珩把那么贵重的汝窑都送到你眼皮子底下?顾昭,收起你那套清高的把戏!我警告你,离傅聿珩远点!否则……”
“否则如何?”一个冰冷低沉、毫无情绪起伏的声音突然在静室门口响起,如同淬了寒冰!
顾昭吓了一跳,猛地回头。
只见傅聿珩不知何时站在门口,高大的身影逆着光,面容隐在阴影里,看不清表情,但那股骤然降临的、几乎将空气都冻结的低气压,让顾昭瞬间屏住了呼吸。他什么时候来的?听到了多少?
电话那头的周雨薇显然也听到了这个声音,嚣张的气焰瞬间消失,声音变得慌乱而尖锐:“阿…阿珩?!你怎么……”
“周雨薇。”傅聿珩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手机听筒,带着一种令人骨髓发寒的平静,“看来周家最近是太清闲了。需要我提醒一下令尊,西郊那块地的审批为什么卡了三个月吗?”
“阿珩!你听我解释!我不是那个意思!是顾昭她……”周雨薇的声音带着哭腔和恐惧。
“嘟…嘟…嘟…”傅聿珩直接按断了顾昭手中的电话,动作干脆利落,仿佛只是掸掉一粒尘埃。他迈步走进静室,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落在顾昭还有些发白的脸上。
“她经常骚扰你?”他问,声音依旧听不出喜怒,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
顾昭握着被挂断的手机,指尖冰凉。刚才周雨薇的威胁和傅聿珩骤然出现的冰冷,让她心有余悸。她摇摇头,声音有些干涩:“没…没有,这是第一次直接打给我。”
傅聿珩没说话,只是走到工作台旁。他的目光扫过那套温润的天青釉茶具,最后落在被顾昭放在显眼位置的、那片带有异常断口的青瓷瓶底足碎片上。他拿起那片碎片,指腹摩挲着那异常光滑的边缘,眼神深邃难辨。
“底足的发现,”他开口,话题突兀地转回到工作上,仿佛刚才周雨薇的插曲不值一提,“有新的想法?”
顾昭定了定神,努力将周雨薇带来的不适感压下。面对专业问题,她找回了一丝镇定。她指着碎片内部:“傅先生,您看这里。我怀疑……这底足内部可能存在一个非常隐秘的夹层结构。缺失的那个小方块,可能是关键。”
她拿起细长的探针,小心翼翼地再次演示了敲击内壁时那极其细微的声音差异。“声音反馈在这里有不同,很可能是下面垫了薄薄一层其他材质,比如丝绸或者薄木片。我推测,那个小方块要么是开启夹层的‘钥匙’,要么就是曾经藏在夹层里的东西本身。”
傅聿珩的目光随着她的动作和讲解,变得异常专注。他接过探针,亲自尝试了一下,指尖感受着那微乎其微的震动差异。他低垂着眼睑,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侧脸线条冷硬而专注。
“夹层……”他低声重复,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青瓷断口,眼神变得幽深莫测。这不仅仅是修复一件瓷器了,这很可能触及了祖母的隐秘。二房最近的动作,姑奶奶讳莫如深的态度……似乎都隐隐指向了什么。
他放下碎片,抬眸看向顾昭。她的脸颊因为刚才的紧张和此刻的专注,还带着一丝未褪的红晕,清澈的眼眸因为发现了秘密而闪烁着求知的光芒,纯净又……充满诱惑力。颈间的羊脂白玉贴着她细腻的肌肤,温润的光泽仿佛在无声地诉说着某种庇护。
“这件事,”傅聿珩的声音低沉而郑重,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夹层的推测,到此为止。修复工作继续,缺失的部分,按原计划补配。”
顾昭心头一凛,立刻点头:“我明白,傅先生。我不会对任何人提起。”
傅聿珩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眼神复杂难辨,有审视,有探究,似乎还有一丝……极淡的认可?他没再说什么,转身准备离开。
“傅先生!”顾昭忽然想起什么,叫住了他。
傅聿珩脚步顿住,侧身看她。
顾昭指着那套汝窑茶具,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专业而平静:“这套茶具保存得非常好,釉层稳定,开片自然。只是壶盖内侧边缘,有一处极其细微的、肉眼几乎不可见的开片延伸线,可能是烧制时留下的应力点,虽然目前没有风险,但建议在使用时避免骤冷骤热,尤其不要注入滚沸的开水后立刻接触冷物。”
傅聿珩的目光顺着她手指的方向,落在那个小小的壶盖上。他沉默了几秒,忽然伸手,拿起了那只小巧的天青釉茶壶。
他的手指修长有力,骨节分明,握着那温润如玉的壶身,形成一种强烈的视觉冲击——冰冷的力量感与极致的脆弱美感交织在一起。他走到窗边,对着光线,仔细端详着壶盖内侧。顾昭所说的那条细微开片线,在他锐利的目光下无所遁形。
“知道了。”他放下茶壶,语气平淡。但在转身离开的瞬间,顾昭似乎瞥见,他那冷硬如雕塑的耳根处,似乎……掠过一抹极其淡的、不易察觉的微红?是因为被她指出了藏品的细微瑕疵?还是……
顾昭来不及细想,傅聿珩高大的身影已经消失在门口。静室里恢复了安静,只剩下温润的青瓷、如梦的天青釉,和她自己尚未平复的心跳。
她看着傅聿珩刚才握过的那只茶壶,指尖仿佛还残留着他靠近时带来的清冽雪松气息。再摸摸颈间温热的玉佩,回想他刚才对周雨薇那冰冷无情的警告,以及对青瓷瓶秘密的重视与讳莫如深……
这个男人,心思深沉如海,手段凌厉如刀,却又会因为她一句专业的养护提醒而……疑似耳根发红?顾昭轻轻叹了口气,拿起工具,重新戴上手套。
靠近他,果然需要十二万分的小心。因为每一步,都可能踩在冰层与烈焰的交界线上。
窗外,暮色渐沉,山风似乎更急了。静室里,那套天青釉茶具在灯光下散发着幽静的光,而那片藏着秘密的青瓷底足碎片,则像一枚沉默的定时炸弹,静静躺在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