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瓷瓶底足的隐秘夹层像一块投入深潭的石头，在顾昭心底漾开圈圈疑虑的涟漪。但傅聿珩那句“到此为止”的命令带着不容置疑的份量，她只能将疑惑压下，专注于手头的工作——粘合瓶颈碎片，以及……小心翼翼地“顺便”养护那套贵重的汝窑茶具。

    日子仿佛又恢复了表面的平静。只是这份平静下，暗流涌动。傅聿珩似乎更忙了，常常一大早就离开山庄，深夜才归。即使偶尔在餐厅遇见，他也多是神色冷峻，带着处理公务后的疲惫，目光掠过她时，依旧深沉难辨，看不出情绪。周雨薇的电话再也没有打来过，但顾昭能感觉到，那种无形的、被窥视的压力并未消失。

    这天下午，林助理再次出现在静室门口，脸上带着比平日更正式些的表情。

    “顾小姐，打扰一下。”

    “林助理，请进。”顾昭放下手中的工具。

    “傅先生今晚在市区有一个重要的商务酒会，”林助理语气平稳地传达，“需要一位女伴出席。傅先生的意思是，请您准备一下，傍晚出发。”

    “我？”顾昭愣住了，下意识地指了指自己，眼睛瞪得圆圆的，像只受惊的猫咪，“酒会？女伴？林助理，你是不是搞错了？我……我不行的！”她连忙摆手，脸上写满了抗拒。那种觥筹交错、虚与委蛇的场合，想想就让她头皮发麻。而且，以什么身份去？修复师？这太奇怪了！

    林助理脸上依旧是职业化的微笑，语气却不容商量：“顾小姐，傅先生特意交代的。他认为您很合适。礼服和造型师一个小时后会到山庄为您准备。”

    “可是……”

    “傅先生说，”林助理微微加重了语气，打断她的迟疑，“您颈间这块玉佩，很配今晚的场合。戴着它就好。”

    顾昭下意识地摸向颈间的羊脂白玉平安扣。又是这块玉佩！傅聿珩到底是什么意思？先是默认姑奶奶赠玉，现在又点名要她戴着它出席正式场合？这玉佩难道还有什么她不知道的象征意义？

    她还欲争辩，林助理已经微微躬身：“请您稍作准备，造型团队很快就到。”说完，便退了出去，留下顾昭一人在静室里心乱如麻。

    一个小时后，顾昭像个提线木偶一样，被几位训练有素的造型师和助理包围着。昂贵的礼服裙一件件被送来，最终选定了一条烟霞粉的一字肩长裙，面料是带着细微珠光的软缎，剪裁极尽简约优雅，恰到好处地勾勒出她纤细的腰身和玲珑的曲线，又不会过于暴露，将她纯净的气质衬托得愈发出众。

    发型被精心挽起，露出优美白皙的脖颈和锁骨，那枚羊脂白玉平安扣温润地贴着她的肌肤，成为点睛之笔。妆容清透自然，着重突出了她那双清澈澄净的眼眸和饱满柔软的唇瓣。

    当顾昭看着镜子里那个几乎不认识了的自己时，心跳得厉害。这……还是那个整天待在静室里和碎瓷片打交道的顾昭吗？

    傍晚，傅聿珩的车准时停在主楼前。他穿着一身剪裁完美的黑色塔士多礼服，白衬衫，领结一丝不苟，更衬得他肩宽腿长，气质冷峻矜贵。当他看到被林助理引着走出来的顾昭时，深邃的眼眸中极快地掠过一丝难以捕捉的惊艳，随即又恢复了古井无波的深沉。

    他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两秒，最后落在她颈间那块玉佩上，眼神几不可察地柔和了极其细微的一瞬。

    “走吧。”他没有多余的赞美或寒暄，只是淡淡地吐出两个字，率先拉开了后座的车门。

    顾局促地捏着裙摆，深吸一口气，弯腰坐了进去。车内空间宽敞，但她依旧能清晰地闻到身边男人身上清冽的雪松香气混合着淡淡的须后水味道，让她莫名紧张。

    一路无话。傅聿珩闭目养神，侧脸线条冷硬。顾昭则紧张地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手心里全是汗。

    酒会设在市中心顶级酒店的金色大厅，衣香鬓影，觥筹交错。当傅聿珩带着顾昭出现时，瞬间吸引了全场的目光。

    傅聿珩本就是焦点，他身边极少出现女伴，尤其是如此年轻貌美、气质独特又眼生的女孩。顾昭那份与生俱来的纯净感和微微的怯意，在这种场合下反而成了一种别样的吸引力。她颈间那枚温润剔透的羊脂白玉，在璀璨灯光下流转着低调而奢华的光泽，引得不少人暗自猜测其价值和来历。

    傅聿珩的手臂微微弯曲，示意顾昭挽住。顾昭犹豫了一下，还是小心翼翼地伸出手，轻轻挽住了他的臂弯。隔着一层薄薄的礼服面料，她能感受到他手臂结实肌肉的硬朗线条和温热的体温，脸颊不禁微微发烫。

    他带着她，从容地周旋在各色人等之间。顾昭紧张得几乎同手同脚，只能努力维持着得体的微笑，大部分时间沉默地待在他身边，听着那些她似懂非懂的商业寒暄和机锋暗藏的交锋。

    傅聿珩似乎并不需要她多说什么，他偶尔会侧头低声向她介绍一两位重要人物，语气平淡，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宣告归属般的意味。当有人目光过于露骨地打量顾昭或试图搭讪时，他一个冰冷的眼神扫过去，便足以让对方讪讪退开。

    “这位是……？”一位与傅家相熟的长辈笑着问道，目光落在顾昭身上。

    “顾昭。”傅聿珩言简意赅，并没有多做解释，但那维护的姿态已然明了。

    顾昭听到自己的名字从他口中清晰吐出，心跳又漏了一拍。

    就在这时，一个带着笑意的、略显轻佻的男声插了进来：“呦，真是稀客啊傅总！这位美人儿是？”

    顾昭抬头，看到一个穿着骚包粉色西装、头发梳得油光水滑的年轻男人端着酒杯走过来，眼神毫不掩饰地在顾昭身上打转，带着令人不适的玩味。

    傅聿珩的脸色瞬间冷了下来，眼神如同冰刃

    那个男人似乎对傅聿珩的冷脸并不太畏惧，嬉皮笑脸地凑近些，目光却黏在顾昭颈间的玉佩上，吹了声口哨：“啧啧，这玉……好东西啊！傅总真是大手笔，哄小美人开心……”

    他的话还没说完，傅聿珩已经上前半步，不着痕迹地将顾昭完全挡在了身后。他比李铭高出半个头，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周身散发出的低气压让周围的温度都仿佛骤降了几度。

    “李铭，”傅聿珩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冰冷的警告，每个字都像淬了寒冰。

    李铭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脸色变了变，最终悻悻地摸了摸鼻子，灰溜溜地走了。

    傅聿珩转过身，目光落在顾昭有些发白的脸上，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没事？”

    顾昭摇摇头，心里却因为刚才那人的目光和话语而感到一阵不适。

    “我去下洗手间。”她小声说，需要一点空间平复心情。

    傅聿珩颔首，目光示意林助理远远跟着。

    洗手间里，顾昭用冷水拍了拍脸，看着镜子里妆容精致、却难掩惶惑的自己，轻轻叹了口气。这种场合，果然不适合她。她整理了一下裙摆和玉佩，准备出去。

    刚走出洗手间，却在走廊转角，差点撞上一个人。

    “抱歉。”对方先开口，声音温和悦耳。

    顾昭抬头，看到一个穿着浅灰色西装、戴着一副金丝边眼镜的年轻男人。他气质斯文儒雅，面容清俊，嘴角带着温和的笑意，眼神清澈而敏锐，正略带歉意地看着她。

    “没关系。”顾昭连忙摇头。

    男人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一瞬，掠过她颈间的玉佩时，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讶异，随即恢复了温和：“小姐似乎有些面生，不是常在这个圈子里走动？”

    “我……只是跟朋友来的。”顾昭含糊道。

    “原来如此。”男人笑了笑，递过一张设计简洁的名片，“敝姓秦，秦墨铮。是一名独立策展人和艺术品投资人。刚才唐突了，看小姐气质不凡，忍不住想认识一下，或许以后在艺术方面有机会交流。”

    顾昭接过名片，触感极好，上面只有一个名字和一个私人邮箱。“谢谢，我……我叫顾昭。”她并没有交换联系方式的意思。

    秦墨铮似乎也不在意，目光再次温和地掠过她的玉佩，笑了笑：“很别致的玉佩，温润生辉，与顾小姐很配。希望下次有机会再聊。”他微微颔首，礼貌地告辞离开，举止分寸恰到好处。

    顾昭看着手中的名片，又看看那人离开的背影，心里有些奇怪的感觉。这个人……似乎和酒会上那些浮躁的富二代不太一样。而且，他好像特别注意她的玉佩？

    她摇摇头，将名片随手放进小巧的手拿包里，转身往回走。没注意到，在她身后不远处的廊柱阴影里，一个穿着侍应生制服的男人飞快地收回了手机，屏幕上是她刚刚与秦墨铮交谈时的侧脸照片，颈间的玉佩清晰可见。

    回山庄的车里，依旧是一片沉默。

    顾昭累极了，靠在舒适的真皮座椅里，昏昏欲睡。酒精和紧张消耗了她太多精力。

    傅聿珩侧头看着窗外流淌的霓虹，眼角的余光却能瞥见身边女孩安静的睡颜。卸下了紧张和戒备，她看起来更小了，睫毛长长地垂下，在眼睑下投下淡淡的阴影，呼吸清浅。烟霞粉的礼服衬得她肌肤如玉，颈间的羊脂白玉随着她的呼吸微微起伏。

    他的目光在身旁这具小小的身体上停留了许久，眼神复杂难辨。今晚带她出席，并非一时兴起。玉佩亮相，是对某些人的试探，也是一种无声的宣告。只是没想到，会引来李铭那种蠢货，还有……那个秦墨铮。

    想到秦墨铮，傅聿珩的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冷意。那个男人，看似温和无害，实则……

    就在这时，车子经过一个减速带，轻微颠簸了一下。

    顾昭迷迷糊糊地哼了一声，脑袋一歪，竟无意识地靠向了傅聿珩的肩膀！

    温软的发丝蹭过他的下颌，带着淡淡的馨香。女孩身体的柔软和温热隔着薄薄的礼服面料传来，清晰得惊人。

    傅聿珩的身体瞬间僵住。

    他垂眸，看着那颗毛茸茸的脑袋枕在自己肩头，她清浅的呼吸拂过他颈侧的皮肤，带来一阵细微的、陌生的战栗。那只放在身侧的手，指关节微微收紧。

    他没有推开她。

    车内光线昏暗，只有窗外流动的光影偶尔掠过，勾勒出男人冷硬侧脸上那一丝几乎难以察觉的、松动的痕迹。他保持着那个姿势，任由女孩依靠着，目光重新投向窗外沉沉的夜色，深邃的眼底，翻涌着无人能见的波澜。

    山庄，还在远处。而某些悄然滋生的东西，似乎正驶向未知的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