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聿珩离开后，静室里只剩下顾昭一个人，以及掌心那枚冰冷的、沉甸甸的警报器。它像是一个无声的宣告，提醒着她平静的表象下汹涌的暗流。

    她反锁了门，重新坐回工作台前。电脑里秦墨诱饵般的邀请，抽屉被翻动的诡异痕迹，傅聿珩洞察却暂不点破的眼神，还有这枚代表绝对庇护也代表无形束缚的警报器……所有的一切交织成一张巨大的网，让她感到窒息。

    去秦墨的论坛？风险未知，但诱惑巨大。那是她专业领域顶尖的交流殿堂，是每个修复师梦寐以求的机会。而且，秦墨提到“龙泉遗韵”和“暖玉生烟”，他是否知道些什么？关于青瓷瓶？关于这玉佩？

    不去？安全，但也意味着可能永远错过揭开部分谜团的机会，并且显得怯懦，辜负了傅聿珩……某种意义上的“期待”？他给她警报器，是相信她能应对，还是仅仅将她纳入羽翼之下保护起来？

    思绪纷乱如麻。

    良久，她抬起头，目光落在工作台上那枚温润的羊脂白玉平安扣上。姑奶奶说它能护着她……她紧紧握住玉佩，仿佛能从中汲取力量。

    她做出了决定。

    打开电脑，她没有立刻回复秦墨铮的邮件，而是先点开了林助理发来的那份关于汝窑的养护记录。仔细阅读，做笔记，仿佛这只是寻常的工作日。然后，她关掉文档，新建了一封邮件。

    收件人：Qin Mozheng 《qin.mo@outlook.com》

    主题：回复：冒昧致信，关于“暖玉生烟”与龙泉遗韵

    秦先生台鉴：

    感谢您的邀请与厚爱。论坛信息详阅，受益匪浅，心向往之。

    然近日修复工作正值关键，琐事缠身，恐难抽身赴会，深以为憾。您对龙泉梅子青釉的见解，我亦渴望聆听，不知可否通过邮件稍作赐教？我于开片控制中的‘养线’一环，常有困惑……

    顾昭敬上

    她选择了最稳妥的方式——婉拒现场邀请，但保留邮件交流的可能。既不得罪对方，又能试探其真实意图，同时将自己置于相对安全的位置。发出邮件后，她长长舒了一口气，仿佛卸下了一块大石。

    午后的阳光暖融融的。顾昭端着一壶刚沏好的安神茶，去了姑奶奶傅明漪的房间。

    傅明漪正靠在窗边的躺椅上晒太阳，腿上盖着薄毯，神情有些倦怠，看到顾昭进来，脸上露出慈祥的笑容：“昭昭来了。”

    “姑奶奶，喝点茶，安神的。”顾昭给她倒了杯茶，香气氤氲。

    “好孩子，总惦记着我。”傅明漪接过茶杯，轻轻吹着气，目光落在顾昭颈间的玉佩上，眼神变得悠远，“这玉啊，看着你戴，真好。比锁在那些冷冰冰的保险柜里，有灵气多了。”

    顾昭心中一动，顺势在旁边的矮凳上坐下，轻声问：“姑奶奶，这玉佩……是不是有什么特别的故事？我看傅先生好像……也很在意它。”她小心翼翼地斟酌着用词。

    傅明漪喝茶的动作顿了顿，抬眼看她，目光深邃了几分，带着了然的笑意：“聿珩那孩子……呵，他当然在意。”她放下茶杯，拉过顾昭的手，轻轻拍着，“这玉扣，是我母亲，也就是聿珩的祖母，当年的心爱之物。她出身江南书香望族，这玉是祖传的，据说能温养心神，庇佑平安。她临终前，亲手把它给了我……”

    姑奶奶叹了口气，眼神飘向窗外，仿佛陷入了遥远的回忆：“她说啊，这玉有灵性，要留给……留给真正能让它‘活’起来的人。不是留给最有权势的，也不是留给最会算计的，是要留给心思纯净、能守住本心、能给这冷冰冰的大宅带来点暖意的人。”

    她收回目光，深深地看着顾昭：“我守着它这么多年，一直没找到合适的人。直到看见你……昭昭，你就像这玉一样，干净，温润，看着软和，心里却有股韧劲儿。姑奶奶没看错人。”

    顾昭的心被这番话深深触动，原来这玉佩承载着如此厚重的期许和认可。“那……傅先生他……”

    “聿珩那孩子，从小被他爷爷和父亲当继承人培养，逼得紧，性子冷，心思沉，跟他爷爷一个模子刻出来的疑心病重。”傅明漪摇摇头，语气带着心疼和一丝无奈，“但他骨子里，是认可他祖母的。这玉扣的意义，他懂。他看到你戴着它，心里……是复杂的。”

    她压低了声音，像分享一个秘密：“我猜啊，他一边觉得你或许担得起这份期许，一边又怕你……像他母亲一样，被这高门里的腌臜事给磋磨碎了。”傅明漪的眼神黯了黯，“他母亲……去得早，也是个温和性子，就是……唉，不提了。”

    虽然姑奶奶语焉不详，但顾昭瞬间明白了许多！傅聿珩的复杂态度，傅老爷子的关注，二房和周雨薇的敌意，甚至秦墨铮的别有用心——这枚玉佩，不仅仅是一件贵重首饰，它象征着已故傅老太太的认可和选择，某种程度上，甚至可能暗示着未来傅家女主人的某种……资格？

    这个认知一出现，就仿佛在她心里扎了根，也让她对傅聿珩那份别扭的关心和强势的保护，有了更深的理解。他是在保护这枚玉认可的“人”，还是在抗拒这份被强加的“期许”？或者两者皆有？

    “所以啊，昭昭，”姑奶奶握紧了她的手，语气郑重起来，“戴着它，就安心戴着。但也要记住，玉是温润的，但太过温润，也容易被人拿捏。该硬气的时候，也得有玉的硬度才行。有些人，有些事，避不开的，就得迎上去。”

    这话像是在鼓励，又像是在提醒。顾昭重重地点头：“我明白了，姑奶奶。谢谢您。”

    书房内，傅聿珩听完林助理的汇报，脸色冰寒。

    “抽屉的确有被翻动的痕迹，手法很专业，没留下任何指纹和明显证据。监控……静室内部的监控在昨晚后半夜有两个小时的信号干扰盲区，对方是有备而来。”林助理语气凝重，“已经加派了人手，暗处盯着，只要再有动作，一定能抓住尾巴。”

    “秦墨铮那边呢？”傅聿珩指尖敲着桌面，发出沉闷的声响。

    “邮件内容截获了。顾小姐回复得很聪明，婉拒了见面，只要求邮件交流。秦墨铮尚未回复。”林助理顿了顿，“另外，查到秦墨铮近期与一位海外回来的金融掮客接触频繁，而那个掮客……与二爷的私人账户有过不明资金往来。”

    傅聿珩冷笑一声，眼底淬着寒冰：“果然按捺不住了。盯住秦墨铮和那个掮客，他们所有的通讯和资金流动，我都要第一时间知道。”

    “是。”林助理迟疑了一下，“那顾小姐这边……是否需要采取更直接的措施？论坛虽然婉拒，但邮件交流恐怕也在对方算计之中。”

    傅聿珩沉默了片刻，目光投向窗外沉沉的远山。他想起了早餐时她强装镇定却难掩不安的眼神，想起她接过警报器时微微颤抖的指尖。

    “不必。”他缓缓开口，声音里带着一种复杂的情绪，“把网撒开些。护得太紧，兔子不会自己往外跑。有些坑，得让她自己看到，才会知道往哪里躲。”他顿了顿，补充道，“确保警报器信号畅通无阻。任何异常，立刻告诉我。”

    他要的，不是一个永远需要他抱在怀里呵护的金丝雀。他需要她长出能在这片丛林里生存下去的爪牙，至少……要能看清哪些是陷阱。而他会是那张最终兜住她的网。

    “明白了。”林助理心领神会，躬身退下。

    傅聿珩独自坐在宽大的书桌后，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一枚冰冷的金属镇纸。脑海中闪过顾昭戴着玉佩，在阳光下微微笑着陪姑奶奶说话的样子，纯净而温暖。

    也许姑奶奶是对的。

    有些光，值得冒险去护着。

    哪怕……过程会剐蹭得彼此都生疼。

    傍晚时分，顾昭从姑奶奶那里回来，心情沉重却又奇异地多了几分力量。经过主楼廊下时，恰好遇到傅聿珩正要出门。

    他换了身衣服，似乎有重要的晚间应酬。夕阳的金辉勾勒出他冷硬的侧脸轮廓。

    两人脚步同时顿住。

    傅聿珩的目光落在她脸上，似乎想从她神情中读出些什么。

    顾昭抬起头，迎上他的目光，第一次没有像以前那样下意识地躲闪。她轻轻握紧了口袋里的警报器，然后，朝他微微弯起唇角，露出了一个极浅、却异常清晰的、带着谢意和一丝倔强的笑容。

    “傅先生，”她声音轻轻的，却很稳，“出去吗？”

    傅聿珩明显怔了一下，似乎没料到她会主动打招呼还露出笑容。那双深邃的眸子凝视了她几秒，眼底冰封的湖面下，仿佛有什么东西悄然裂开了一道细缝。

    “嗯。”他喉结滚动了一下，只发出一个单音节，声音比平时哑了几分。他目光在她笑容上停留了片刻，然后移开，迈步与她擦肩而过。

    走了两步，他却忽然停下，没有回头，声音低沉地传来：

    “晚上锁好门。”

    顾昭站在原地，看着他高大挺拔的背影消失在暮色里，掌心贴着那枚冰冷的警报器，却感觉心口某个地方，被那句生硬的叮嘱，熨帖得微微发烫。

    山风依旧冷，但她好像，不那么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