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和十二年,大暑。
宁州下了场急雨,本应露出鱼肚白的天色霎时染得乌黑,蔽天雨幕如银线丝绸般垂下天际。
六月底,昀河沿岸潮热难耐,此刻又裹挟上黏腻的雨,城郊林子像被拢进巨大的蒸笼,闷得人透不过气。
顾瑛就这样闷醒了。
潮气混杂着血腥味扑面而来,她在颠簸中睁眼,脑海里反复回荡一句:
“护好账簿!”
账簿?什么账簿?
顾瑛眨巴着乌溜溜的杏眼一头雾水,恍惚间思索片刻,只记起自己已经死了。
顾瑛本是备受瞩目的长跑天才,初出茅庐便勇夺世界冠军,当之无愧的天降紫薇星。
只可惜,她这颗星星刚要冉冉升起,就先一步猝死赛道,就此陨落。
她还不想死!
再回神,顾瑛已躺卧在牛棚车中发呆许久,头顶豆大的雨点砸在篷布上敲出密匝匝的鼓点。
一下、两下……直到数到第十下,她终于确信,自己穿越了。
什么情况?
顾瑛脑子一团乱麻,身体压在草堆下快喘不过气。她尝试着动动手脚探出身,这一动,身上烂草席顺势滑落,露出里面灰褐色长衫。
只一眼,她就瞥见自己心口处骇人的猩红血迹。
瞬息之间,周遭雨滴悬于半空,声音渐渐远去,陌生记忆一股脑涌来,顾瑛被无形拉回进原主最后的记忆中——
大雨倾盆,乌云盖月,城楼之下,二人之间。
对面人一袭黑衣隐于暗处,下一秒,银镶红玉的匕首直直刺进胸膛。
不解、悔恨、庆幸……复杂的情绪交织盘旋,两行清泪不自觉淌下,她感觉体内残存的灵魂随泪水一同消散,心中百感交集。
“她”永远留在了这天夜里。
顾瑛奋力仰头,欲看清行凶者面目,周围场景却在这时骤然扭曲。沥沥雨声由远至近与现实重叠,瓢泼大雨间,隐约传来两人的交谈声。
思绪一来一回,她浑身一震,如窒息般从回忆里抽离出来,惊魂未定中,本能寻找声音源头。
只见目光所及之处,两个人影正牵着牛车赶路。
“叔,顾主簿不是冯刺史的人么,咋说没就没了?”
“还能怎么着,外面有人了呗。”
“真假?她可是冯刺史一手提携上去的,谁不知道他俩关系,哪个胆子这么大的……”
“嘘!不该打听的少打听!小心连你一块埋了!”
听了这话,年轻小吏赶忙噤声,但……
他好奇啊!宁州城人人皆知的八卦故事,主角就活生生……不,死翘翘地躺在自己身后,这谁能忍住!
他想再问点什么,刚张嘴就被老吏瞪回肚子,只得悄眯眯回头,最后缅怀下自己茶余饭后的谈资。
谁知不看不要紧,但见早已咽气的“顾主簿”正生龙活虎地准备跳车呢,二人四目相对,面面相觑。
“诈……诈尸……”
小吏吓得语无伦次,当场瘫坐原地,连带手里缰绳扯紧,拽得老牛吃痛撒开蹄子往路旁冲去。
木车失控侧倾,顾瑛瞅准时机一跃而下,脚还没站稳,身后老吏已然冲了上来。
他不似毛头小子那般胆小,见“顾主簿”死而复生,立刻抽刀向前,对着她脑袋就是一砍。
凌厉刀风杀至面前,顾瑛当即腰部发力,借着惯性拧身后撤,这才堪堪躲过对方刀锋。
结果一刀未中,一刀又起,锃锃刀光一闪而过,势必拿下她项上人头似的直冲面门袭来。
你卤店的吧!砍人只砍脖!
顾瑛心里大骂,屏气凝神间连连侧身躲闪,眼睛不敢挪开刀尖半分。
还好老头总归是老头,交锋十几次未中后,终是气喘吁吁,败下阵来。
危机解除一半,冷汗后知后觉地渗出来。顾瑛心里一阵后怕:若不是她动态视力不错又体力占优,差点回奈何桥重走一遭。
“顾丫头,你跑不掉的!不如趁早服个软,凭你和冯刺史交情,兴许能饶你一命!”老吏大喘粗气,嘴上还不忘威胁。
听到这软绵绵的狠话,顾瑛冷笑一声,应答得毫不示弱:“呸!要饶早饶了,还等要埋了才说?我看你先担心担心自己吧!”
说罢,便趁老吏体力不支,拔腿就跑。
身后臭骂声逐渐远离,她一边逃命,一边可算有机会捋捋原主的记忆。
-
原主名叫顾知语,小字也是一个瑛字。
她是礼部侍郎顾怀海的小女儿,家中的掌上明珠,上有爹娘撑腰,下有姊兄爱护,治家治国都轮不着她,她又是个坐不住的性子,就这么成了京城有名的泼皮小姐,琴棋书画样样不行,倒是爬树摸鱼样样精通。
顾知语的人生轨迹本应遵循着这条路平稳快乐地走到底,直到……
两年前,长兄牵连进一桩皇室密案因罪赐死,父亲救子不成告老还乡后不久病故,顾家一夜间分崩离析。
一时间,同乡落井下石,亲族避之不及,母亲因此疯癫,而全无治家经验的“顾小姐”只有被乡绅吃干抹净的份儿。
孤儿寡母一度沦落到靠邻里救济的地步,幸得父亲昔日学子冯春喜南下上任时伸出援手,带着她娘俩来到宁州,顾知语才得以在宁县县衙谋得糊口营生。
两年时间,冯县令成了冯刺史,顾知语也成了宁州第一位女官,虽是小小宁县主簿却已是不易。
本以为日子就此步上正轨,没多久,她偶然发现了一本老账簿,只当是前任主簿留下的陈年旧账,稀里糊涂归档之后才发现,这竟是宁县去年的阴阳账本。
顾知语恍然意识到自己成了替罪棋子。
何人所为?何人动手?
无人在意,无人知晓。
一切都隐匿在不着调的桃色新闻下,随着顾知语的死成为秘密。
顾瑛轻拂胸口,衣襟处破洞下,那处致命伤已奇迹恢复,但濒死时的钻心刺骨也已刻进身体深处,光是联想都令她忍不住发抖。
脑海里鲜活的女孩宛如死在自己眼前,她咬着牙久久无法释怀。
活下去,替她也替自己。
想到这,顾瑛不由加快了脚步。
-
雨渐停息,河水在朦胧的晨光下泛起细碎的银光,水汽蒸腾起层层薄雾成了最好的掩护。
幕后真凶必不会善罢甘休,顾瑛清楚,趁天色未明,此时是逃脱的最佳机会。
她拖着一身湿透又阴干的破布在岸边林荫狂奔,脚上布鞋一踩一陷,很快吸饱泥水变得又粘又沉,与负重无疑。
汗渍发酵后,混合着林间土腥味散发出难以言说的腥臭味道,顾瑛觉察到自己嗅觉敏锐了百倍。
她平时常年和汗臭打交道,这会连大气都不敢喘,好容易熬到鼻子适应,远远又嗅到一丝焦油味。
顾瑛以为自己精神紧张出现了幻觉,下意识回头一瞄,星星火光还真在不远处起起伏伏。
嗡——
她没想到对方动作这么快,心跳陡然飞升,脑子像煎锅里的肉,一时分不清耳边是蝉鸣还是耳鸣。
顾瑛使劲晃晃脑袋,没等杂音褪去,“嗖——”,一阵疾风袭来,羽箭紧随其后,箭尾红绫闪着火光穿梭而至,擦着耳畔飞过,直钉在前方树干上。
“在这!”
伴随尖锐哨音响彻林间,前方大道上凭空蹦出几队人影,刀剑碰撞着与杂乱的脚步声汹汹来袭。
前后夹击,顾瑛来不及多想,连滚带爬一头撞进深山老林。
冷静!被追上就死定了。
她深吸口气,强压下颅内小人胡思乱想,仅留下一个念头:
跑!跟平常一样。
这般想着,紧绷感终于有所缓解。
对啊,逃命她不擅长,但论长跑,她是专业的!
顾瑛努力控制住呼吸节奏,速度不提反降,保留体力同时带动全身进入状态,仿佛回到前世赛场。
不多时,几个流氓嬉皮笑脸地追了上来,几乎摸到她衣角。其中一人戏谑着冲她吹起口哨:“小娘子~还不快快束手就擒呐?”
瘦得跟猴子似的,哪来的自信啊?
顾瑛暗自腹诽,自然不理会这挑衅话语。彼时她脚上小小提速,巧妙躲过捞她的手,又故意留出小小余地似在嘲讽:有本事追我啊?
这不禁令对方又气又恼,加速追了上来。
追?追就对了。
顾瑛暗喜,见他们一个个上钩,故技重施,来回几次后,距离虽未拉远,速度却拉高不止一点。
等那伙人发现不对时,配速早被拉爆了,这才醒悟:他们被做局了!
……
不出半个时辰,顾瑛带头跑出二十里路,前后几波人围堵,谁能想到“弱不禁风”的小娘子体力竟如此惊人。
追又追不上,跟又跟不住,很快,身后人都不见踪影。
幸好顾知语身体机能不错,不然任她跑步技术再牛也发挥不出来。
确定后方再无追兵,顾瑛慢慢放缓步伐,紧绷的弦一旦松开,疲惫感顿时席卷而来。
身体差不多到了极限,她强打精神站稳跟脚。
眼下还不是放松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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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郊西角,再走几步就是废弃林场,是顾知语计划好的金蝉脱壳之地。
一月前,顾知语刚得到御史南巡宁州的消息,深知这次是不成功便成仁的局面,提前给自己留了退路。
她密信一封,托人递给途中御史寻求庇护,又担心上层官官相护,早早将母亲送到临县托人看顾,自己则是从黑市买了清白身份,双方约定,将身契埋在林场东边第六棵大树下。
刚才只顾着逃命,顾瑛下意识朝此处奔来。
这林场已经荒废许久,只剩几座快散架的小木屋鸦雀无声,丝毫没有人的影子。她缩在灌木丛观察良久,直数到第六棵树……
土包果然是新翻开的!
悬着的心坠坠落地,顾瑛长舒口气,咬牙硬挺着全身酸麻想先把身契拿到手,脚迈出去半步,忽然——
她的肩头被人轻轻一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