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几日接连下雨,今晚又是个阴天。
絮絮黑云衬得天空反而白茫茫一片,月光朦朦胧胧地穿透云层,像蒙着面纱的羞涩少女,在青瓦绿树旁留下斑驳婆娑的影子。
宁州惯行宵禁,坊区间早早没了动静,街道上偶有巡逻府兵四处穿梭,而后是一片窸窣虫鸣。
灯光盏盏熄灭,昏暗光影中,突然一个敏捷的影子从坊门口一闪而过,又悄然没入黑暗之中。
顾瑛还是那身黑衣打扮,蒙面之下,她眉间紧锁,咬着唇角,脚下步子快得飞起。
自从在停尸房见到温七的那颗朱砂后,她便一直心神不宁,一刻也无法等待,刚一入夜,趁侯爷与御史还在市区应酬,顾瑛冒险跑了出来。
她必须得去温家看看。
但入坊容易出坊难,虽然她记得巡逻路线,但想完全躲过府兵谈何容易。
越是心急,潜入越是不顺,顾瑛就跟躲监控似的四处躲藏。
她心想:这移动人眼监控比天眼都不遑多让了。
兜兜转转一大圈才好容易摸到自家所在坊区的大门,正当她悄悄在街口张望,尽头拐角处一阵骚动,只见一辆马车熟视无睹地驶过,无人拦阻,也无人敢拦。
不是咱们沈侯爷还能是谁呢。
顾瑛赶紧缩回头,放缓呼吸频率,担心被他身边的护卫发现,脑内默默估算着车程,想了想他们大概还要一炷香才能回到谧园。
最好的情况是侯爷回去后就歇下,第二天她连夜赶回来那便无事发生。
但要是最坏的情况……
那她就只剩下一炷香时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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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七,顾名便知,在家中排行老七,但她前面的姐姐一个都没留下,就连一双父母也在前年接连病故,只留下家里的面馆和她的小妹温九。
说回二人初遇,还是在顾知语刚到宁州城那会儿。
她为了十文钱和温七不打不相识,后来又因是邻居而逐渐熟络起来。
两人性格相像,更是都经历了家庭变故不得不挑起生活重担,颇有一番惺惺相惜之感。
某日闲暇之余,她与姐妹俩把酒言欢之际,说到兴致之处,三人头脑一热就结拜了金兰,从此互为亲人不离不弃。
所以那日她将母亲托付给温七后就再没将此事放在心上,她打心眼里信任,觉着温七办事妥当,不会出什么岔子。
事情本应如此,可现在,那颗朱砂明晃晃地在说:出事了。
顾瑛轻门熟路摸回家门口,见温家大门紧闭,便从自家小门进了温家院子,第一眼,她全身血液都倒流回心尖。
厢房门大敞着,院内花盆东倒西歪了一地,可见她们离开得匆忙。
顾瑛不死心,偏要一屋一屋探过去,直到看到平日吃饭的桌上还留着两碗早就馊了的面坨,她恍如从噩梦走进现实,右眼皮止不住抽动,脑子不敢细想,但下意识的恐惧由不得她不去想。
温七不在,温九也不在,她们会去哪?她们能去哪?她们可还安好?
若是温家出事了,那娘……
一口气吊在头顶,她只剩下一个念头:立刻动身出城,侯爷那边杀过来再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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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早没有暴露密道实在是太明智了,这是对顾瑛来说唯一的好消息,也是她半夜出城的唯一办法。
那条密道共有三个入口,都在东边,其一是早上高溪去的那个,其二在城门左侧的马厩里,其三便是东坊街区尽头的荒废粮仓下。
本来是没有第三个的,只是高溪说要有个备用通路,于是他俩合伙又挖开一个,倒真给她用上了。
在坊间行走就轻松多了,她对每条路都熟记于心,终于能提起速度快速行进,小风一吹,像一只温热大手把她慌乱的情绪安抚下来。
就在这时,耳朵敏锐捕捉到空气中一丝不同寻常的波动,顾瑛呼吸带出的热流一瞬间微不可见的消失。
身体比脑筋反应更快,脑子没转过弯,人已经一个滑铲栽进一旁的木箱堆里。
一把飞刃“嗡”地划破空气径直扎在顾瑛经过的路面上,刀身淹没进土里足足半截,刀把还在微微抖颤,可见掷刀之人用力之大。
她伏倒在地面双腿颤抖,大口大口呼吸也不能缓解剧烈奔跑后迅速静止带来的负荷。
“你要去哪?”
沈镜悬的声音在空荡荡的远处缓缓响起,语气里压抑的怒火一触即发,碰撞在夜空下如同恶鬼在呢喃。
刚刚好一炷香时间,好巧不巧,顾瑛遇上了这最坏的情况。
她要怎么和沈镜悬说明,再求饶一次么?告诉他事情原委?
可侯爷饶得了她一次,会饶她第二次么?
有了今早的铺垫,沈镜悬还相信她是顾知语么?
不……归根结底,是她顾瑛信不过沈镜悬。
“你、要、去、哪?”
他再度开口,明显是咬着舌根说话,语气一字一顿间充斥狠厉之意。
“我有一处,非去不可。”顾瑛沉默许久最终还是犹豫开口。
“那今早追人时为何不直接去?是你回来后发现什么了?”沈镜悬思路依旧清晰,问得问题总是直戳要害。
“侯爷,我且问你,你是信刘县令的说辞,认定那具焦尸就是顾知语,还是信……我才是顾知语?”顾瑛尾音不自觉带上颤音,又回忆起白日场景,浇灭的火翻涌着烧起。
“怎么?你不信我,还想让我信你不成?”沈镜悬怒极反笑,挖苦着反问。
信你个鬼!
两人这番对话堪称无效沟通的典型案例,大家心知肚明地藏起自己的算盘,有问没有答,怀疑全在问题里。
只是表面功夫还要做,顾瑛叹息一口,想争取最后一点点可能。
“侯爷,顾瑛可借天地起誓,对您绝无二心。这县尉府的焦尸我确实有些线索,但我也并无十足把握,没来及向您汇报。不如等明日尘埃落定,顾瑛定给您个交代。”
此话一出,对面久久没有回应,顾瑛等得心里发毛,干脆就按照撕破脸的结局提前思考逃离路线。
拖延的这些时间,她体力回复大半,不远处的粮草房子,大概也就五步距离。
这条路长久失修,一点遮拦没有,贸然冲过去,再短的距离也肯定要被戳一身窟窿。
虽然尤宵驰没说话,但顾瑛不信沈镜悬会独自一人来堵她,心中仔细盘算有几成把握同时躲过他二人攻击。
四息应该足够。
顾瑛有了主意,深吸口气,松了松脖子僵硬的肌肉,摆好了架势。
“你……”沈镜悬终于开口,话里气息第一次表现出一丝丝失态。
侯爷心境明显不稳,她当机立断就要开跑。
没等沈镜悬说完,她一脚踹飞面前木箱,身子瞬间跟随箱子翻滚而出。
借着掩体抢夺了一息时间,侯爷的飞刀果然慢了一步,但扔来的第二把刀刃力度猛然加大,木箱子立即被戳穿,顾瑛躲闪不及,肩膀不慎刺中。
高度紧张之下,她完全没感受到疼痛,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在粮仓的小门上。
身体瞬间拔地而出,矫健身姿如上弦的弩箭,飞身跃向唯一的终点。
空气滑过脸颊带来的闷热,顺着两侧鬓角不断流向脖颈,巨大热量从心脏迸发而出,从额头一直充血到胸口。
一步、两步、三步……
迈出第四步时,身后紧盯自己的目光连仅存的克制也荡然无存,与初遇时相同的磅礴杀意犹如有形的黑色荆棘迅速蔓延开来,从后方毫不留情地刺进她奔跑的双腿。
但什么也阻止不了她。
飞刃落在脚跟后,一把、两把、三把,最近的一次已经刮破了裤子,直到第四把从后方投来,顾瑛一头撞开粮仓稀烂的门。
她一个猛子跃进仓窖,在底部斜下方找到密道的小窟窿一头钻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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累,比跑十里路还累,顾瑛全靠求生本能驱使,还不忘中途毁了密道来路,一直维持到她爬出枯井。
这时候,她才感觉到血液和汗水混合着在伤口上撒盐,疼痛顿时席卷而来。
脑袋跟一个蓄水罐一样存满了湿气和汗水,顾瑛靠在树木阴影下气喘,热浪从她四肢蒸发,带走有限的热气,对现在快热炸的身体来说杯水车薪。
没有预想中尤宵驰的飞箭夺命,毁了密道后身后瘟神也没追来,她好生歇着才觉着奇怪。
越是危险时候,她总莫名就凭着一腔热血说干就干,以前是,昨天是,现在还是。
这脾气要不要改改啊!说不定刚才再软磨硬泡下侯爷就原谅了呢?
脑海里浮现出那张清丽面容,但表情臭得像吃了屎。
还是算了……天晓得侯爷在想什么,去临县找温七她们重要。
顾瑛想起身,却发现自己彻底被抽空了,短跑并非顾瑛擅长的领域,即时心力的消耗比她预想得还大。
她耳鸣眼花,全身抽筋麻木,瘫在地上再起不能。
眯着眼缓了半刻,顾瑛脑子完全无法思考,连细长影子“飘落”在自己面前都以为是哪里刮下来的树枝。
仔细看看,她才发觉那是一根箭,熟悉的红绫尾端系着一张长纸条,上面龙飞凤舞地写着:
若不想死,原地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