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浩明与耶律赤几乎谈了一整天,连吃食都是由亲兵直接送进营帐中。一天结束,三人都面露疲色。耶律赤身体本就大不如前,结束时连嘴唇都青了。萧凌梦一觉睡醒出门溜达,见到耶律赤满脸鬼样与她正面对上,吓一大跳,双手合十道:“施主面堂发黑,只怕是……”
耶律赤此时可没精神与她开玩笑,从怀里掏出一包药材与她道:“可否找信得过的人帮我煎一下药。”
萧凌梦接过,也不再多说什么,转身亲自去给耶律赤煎药。
耶律赤脚步虚浮,去给他安排的营帐里,倒头便睡了。
萧浩明与李成玉迟些出来,老将还精神抖擞,青年将军看着倒是也有些乏了。
萧浩明拍拍李成玉的肩膀:“方才讨论的事要尽快落实。今天先这样,去休息吧。”
李成玉应声走了。
此时已经接近黄昏,火烧般的晚霞将营地燎得血红一片。落日西沉,于山尖散出最后一点霞光。远处秃鹫盘桓于半空,为这片土地散出的血腥气所吸引,凄厉又诡异地叫着,迟迟不肯离去。此时无风,大纛旗覆于旗杆上,‘宣’字叠成一团,有些看不见了。
萧浩明负手看着空荡荡的营帐,许久都未移动半步。
最后,他沉默地走向战士冢。
战士冢边上还有一个祭拜地,是一些战士收到家信,知道自己家中有人去世后,为其立的牌位。
一路走过去,有祭拜自己父母兄长,也有祭奠自己发妻稚子的,每个牌位前的香炉上都插着长长短短好几柱香,香灰在炉底堆成一团。
最边上一个黑色牌位上未写名字,香炉里也没有香,只是写着“爱女之位”。
牌位前站着一个华服男子,容姿清隽,背对着萧浩明负手而立,听到身后动静也没有回头。
萧浩明上前,行了一礼:“王爷。”
杨湛转过身,面上还有些大病初愈后的苍白,看向萧浩明道:“都处理干净了?”
萧浩明点点头。
杨湛将手中的一张纸递给萧浩明:“吴老鬼还存着这张纸。”
萧浩明接摊开看,上面是几年前一位县令的求救函:“山匪作乱,怕是对军粮道不利,还请萧将军派兵剿匪……”
“果真是他。”萧浩明沉声道。
杨湛将纸张放于点燃的香前烧了,回身冷淡道:“殷县令写给州府的那封,一直传到程弘业处,断了没再往上。写给你的这封,断在了吴老鬼处,没递到你这里。”
“吴老鬼是程大人的人?”萧浩明开口问道,其实他心里还有一个更接近的答案,只是不敢说出口,这些话他作为臣子说是逾矩了。
杨湛看了他一眼:“萧将军沙场翻滚多年,倒是学了这一身装傻好本事。”
萧浩明咳了声,不敢接话。
“程弘业如今在太子面前是红人,消息断在他这里,就是断在太子这里。”杨湛睨了萧浩明一眼:“程大人青年才俊却尚未成婚,太子母妃又是萧将军夫人的族亲,贵妃若是想再拉拢定西军……”
杨湛凉凉道:“你看看自己哪个女儿合适嫁给未来首辅程大人吧。”
烟雾缭绕间,萧浩明生生打了个寒颤。
杨湛掀开帘子,看到萧凌梦端着碗药汤小心翼翼地走向耶律赤营帐,生怕洒了一滴出来。
他看着眼前场景,忽然觉得肩膀有些疼,反手捏了捏,临走前对萧浩明说道:“我旧伤未愈,萧姑娘有一手治伤好本事,你将她送来镇北营吧。以军医的名分,我每月给她相应俸禄。”
这是明着告诉萧浩明镇北侯的态度。
萧浩明思索再三,应了。
萧凌梦在耶律赤营帐外,端着碗烫手的药,被耶律努尔拦在门口。
少女掌心都被烫得火辣辣般疼,耶律努尔像具门神般挡住门,说什么都不让进。
萧凌梦简直被他给气笑了:“再说一遍,是你未来的国君叫我熬的药,算了,你自己拿进去吧。”她也烦了,不管不顾将药碗朝耶律努尔手里一塞,甩甩手走了。
耶律努尔端着药,看她走远了,才撩起帘子进了营帐。
营帐中西辽未来新国君手脚被粗绳绑着,在床上打滚,双眼血红如野兽般在嘶吼,衣服上血迹斑斑。
耶律努尔看到这般场景,一辈子没怕过什么的猛男都快落下泪来,他将碗递给耶律赤,带着哭腔道:“主公,熬过这几日就好了……萧将军的意思也应该是让你在此避人耳目……”
耶律赤手腕脚腕血肉模糊,全是被他在绳子上磨的伤,他喉咙发紧,手指紧紧抓着床单,往嘴里塞去,呜咽间听他说:“努尔,他们说殷姑娘已经没了……”
耶律赤大概是用了全身的力量,才没有在主营帐里听到这个消息时,直接毒发失去理智。
他耶律赤一生有过许多女人,娇嫩者有,妖艳者有,温柔似水,热辣如火者众。只是当年在凤舞楼惊鸿一瞥,台中红纱女娘翩翩起舞,他以为自己看到草原最美的一只蝶。
追逐之意由他心里弥漫至全身,闯进他大脑,不受控的掏出了身边所有的银子,要买殷娘子的一声笑。
她却在上楼后,陪他喝过一杯酒,就将大部分的银两退回给他,拿走了舞娘该得的那份。楼中东家擦着汗来道歉,说殷娘子与人已有婚约。遗憾过后他重新沉溺于莺莺燕燕中,夜夜香软入怀,不知每日在谁那边醉倒,又在谁人香塌上醒来。
再就是醉仙楼那壶改换他未来命运的酒。
那夜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么回得家,只知道第二日清醒后,火急火燎的去凤舞楼寻人,只听舞娘们说殷姑娘临时出门,往城郊荒山方向去了。耶律赤羞于前晚自己发疯了那般表现,也怕舞楼人多嘴杂,传一些败坏殷姑娘名声的谣言,不敢马上去寻她,想着明日殷姑娘回来了,自己再上门道歉,还给凤舞楼每个舞娘留了银子,让她们见到殷姑娘就来通知自己。可她这么一走,再也没回来。谁也不知道这突然在京中出现的殷娘子去了哪里。
后来他被萧太后紧急叫回西辽,在亲信帮助下肃清政敌,成了西辽未来的国君。
在中原的日子仿佛一场梦,凤舞楼那只红艳的蝶在记忆中逐渐模糊。
直到去年毒发。
所有的记忆都在快速退去,唯独红衣舞娘如同漫天大雪中摇曳的一株红梅,在脑海中越来越清晰,他恍惚间下床去追,最后跌落山崖。若不是耶律努尔一直紧随其后,不消一日,西辽未来国君是个疯子的消息就会传遍全境。
他遍寻名医,甚至乔装打扮回京都去找毒痴,都没找出究竟这是什么毒。
“情人蛊……”
原来如此。
流连花丛的草原霸主,却因一只转眼消散的蝶,赔上一生。
耶律赤死死抓着床单,极力仰头让自己去看窗外聚散不一的云彩,似哭似笑:“殷姑娘,不知你那日等来自己心上人没有,他是否也与我这般爱你……”
萧凌梦并不知道,自己在最绝望的时候,原来也曾有人这般赤诚地爱着她。
她只觉得自己怎得又倒霉了。
她坐在营帐中,苦着脸看着眼前人。男子黑貂大麾及身,一头黑发松松用玉缨绾起,慵懒尊荣。他的黑玉眸子静静看着她,什么话都没说,却生出一股压迫感,不容置喙。
萧浩明也在,他面色不显,看不出情绪。
“爹爹,我真得得去那边吗?”萧凌梦托着腮不再看杨湛,转头朝萧浩明投去求救的目光。
萧浩明却避开了她的目光,沉默了一会儿,缓缓道:“如果在定西拿了太多军功,怕是底下将士不服,回京之后也易引来非论。”
定西将军将亲生女儿放在军中,军功一件一件的给她加,即便主功确实在她,也难服将士的心。外人只会觉得萧浩明竟这般不知轻重,为了扶持自己女儿,脸都不要了。谁都不愿意晚年失节。
所以将她放在镇北,确实是比较合适的做法。
此举无可厚非。
萧凌梦坐在高椅上晃着晃腿,嘟囔道:“那我觉得有这么一件军功也已经很不错了啊,回京也挺有面子的。”
她很是抗拒去镇北。可若是去东南,海上抗倭她又没有优势。
杨湛在边上凉凉道:“前几日京中消息传来,程大人已从翰林院离开,又升一级,在户部尚书底下做事,陈尚书很是重视他,等陈老退了,程大人离进阁只有一步之遥了。”
萧凌梦心头一震,立马腿也不晃了,从高椅上一跳而下:“去,马上去,王爷我们什么时候走!”
萧浩明在边上嗅出不对来,他视线扫过营中两人,皱眉问道:“梦儿,你一向与京中勋贵少有来往,什么时候认识的程大人,又什么时候结的仇?”
萧凌梦被一双鹰眼看得生出了些心虚来,真相又不能说,她一下子也编不出什么好理由将此事搪塞过去,无意识地望向杨湛求救。
杨湛轻叹一声,道:“也没有什么,只是程大人当年御前出名,狂了些,也没见过萧姑娘,就发生了些小摩擦罢了。”
听杨湛这般护她,萧浩明也不再追问,只是又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镇北营一行人是在夜幕落下后出发的,原本杨湛给萧凌梦准备了马车,够一人横躺竖躺打滚都没关系。萧凌梦嫌在马车中憋闷,舍了那金丝软塌,骑上枣红骏马,与杨湛并排骑行。
他们出发前,萧浩明叫住萧凌梦,给她怀里塞了两块烙饼,还暖的。
“路上没什么好吃的,别把自己饿着。”
烙饼在怀里发暖,抵御着塞北夜间寒风,萧凌梦低头看这将一生都献给西境的老将,面上脖子上,只要是裸露出来的皮肤尽都干燥皲裂,皱纹横生,她忽然意识到,这只帝国之虎已经老了。
萧浩明看着战马上年轻的女子,束发金冠,内里是暗红束腰短打,干净利落。肩上是杨湛常穿的黑貂大麾,一直垂至马镫上,夜色中一双眼睛亮而有神。
老将一生铁骨铮铮从未求过人,此时却在女子战马前犹豫了。
他斟酌再三开口道:“梦儿,若是年末回京,你已有军功在身,可否……饶你姐姐一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