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府的真正的老宅并不是现如今唐沐璟所住的地方,而是工部侍郎唐沐轩的居所。
自从唐父唐崇瑛死在了白岭后,唐沐璟就从老宅里搬了出来,大部分时间都在军营里头,和战士们同吃同住。
昔日,唐父一辈子峥嵘,与正妻琴瑟和谐,过去上京人人称赞,处处标榜,算得上是一段佳话。
可当时先皇悯其子嗣孤零,点了一位不久前入宫中的于贵人为妾,赐给了唐父。
这样的殊荣,本来唐崇瑛是拒绝的。可圣明难违,加上大夫人故作慷慨,让他以为也就是家里多几双筷子的小事,便接了这旨意。
可没想到,这位于贵人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论兵谈策,颇有才情,很是合唐崇瑛的心意。
加上于贵人所出生的于家,昔日是伴驾先王的贵阀,相礼氏。后因新皇登基,也就是如今成肃皇帝的种种行径,不大合规制,其中一部分族人看不下去,用隐居作借口,迁徙南方去了。
留下来的相礼氏便更名于氏。
说来可怜,这位于贵人见过家族荣耀鼎泰的时候,可面对如今已经糟蹋的不剩下什么了,大概心中也颇有微词。
世家和皇族是互相生长的关系,而于家的衰败,对于一向习惯骄矜奢华的于贵人,相当于在宫廷中突然之间失去了最大的助力。
先皇也就像扔垃圾一样,将她随意地赏给了臣子。
唐沐璟出生以后,于贵人的日子就更不好过。大房克扣用度,打压下人已经算是最不值得提及的事情。
事情的转机,就在唐沐轩十二岁,那一年唐沐轩他跟随父亲亲赴战场,英雄气概尽然显现。
大房意气风发,大夫人趾高气昂,言行举止都是对自家孩子的表扬。可于夫人毕竟出身世家,又是圣上赐婚,自然受不得那样尖酸刻薄的奚落。
于夫人忍气吞声将近十年,终究还是受不住气。虽然大家知道的于夫人逆来顺受,实则她是个极其有心气的主儿。
她可以被大夫人奚落,二房也可以被大房压制,但她的孩子不应当受这样的屈辱。
因此在元日新年的那一天,于夫人故意设计让唐父看到自己的宝贝儿子,欺负三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奴隶,呵斥他们抱着玉在外头站一夜的凶狠面貌。
压死大房最后一根的稻草就是,那三个奴隶第二天都死了。
这件事情,成为唐崇瑛的心结。元日晚上,外头冻死的民众时常发生,唐沐轩的作为相当于直接对着父亲贴脸打开。
叫唐崇瑛看到自己悉心培养出来的孩子,竟然是个玩弄奴隶的恶将,如何能让人愉快接受这个现实?
自然,同年不到八岁的唐沐璟就成了替代品,跟随唐崇瑛征战沙场,因多年母亲收敛藏拙的教导,让他谦逊的性格,很受唐崇瑛的喜爱。
此后,无论大夫人和唐沐轩怎样恳求,唐父就再也没有带他上过战场。
虐杀奴隶这种事,在世家里头不少见。不过大家都不爱放在明面上说,私底下畜奴、杀奴的性子就像压抑过后的释放,愈演愈烈。
白岭一战,太子成乾手眼通天,自己一直颇多怀疑。凛凛冬日,肃远查了大半年个月,才知道是耶律左鹿身边一位双眼白瞳的汉人所诱。
这人最后背弃了耶律左鹿,同砷炙、太子搅和在了一起。
明明距离府邸还有些距离,唐沐璟忽然勒马停在了原地。
肃远顺着寒光闪闪的长廊深处看过去,唐府门口火光熠熠,照亮着长街尾处地上每一块青砖。
一个和唐沐璟有七分相似的人,正笔挺地站在他的门口。
唐沐璟从腰侧拔出长刀,凛凛月光反射在他的刀刃间,照亮了整个夜晚的阴冷。
唐沐轩没有动,任由唐沐璟举起长刀慢慢向前,也不惧尖利的刀柄正朝向自己。
唐沐璟本来就要去找唐沐轩,没想到对方早了一步,已经在门口等着了。
果然,在几人的猛药下,陆青意的病好的飞快。
期间,听红胭和红黛闲谈的时候说起,唐沐璟回来了。
太子举荐了他,还赐了骠骑大将军的称号,成为普天之下,和宰相王洛衡唯一可以抗衡的人。
陆青意再三确认,许沉裕明确表示确实是太子赐的称号,陛下还夸太子懂得尊爱臣子呢。
“我没想过唐沐璟会回来。”陆青意这大半个月病得厉害,许沉裕很是关心照顾。她必须去一趟麓院,感谢一下他的照顾,“至少,不是以这种方式回来。”
此刻已经接近寒冬,屋外头冷得很,整个上京的炭火变得格外紧缺。
许沉裕像是早就洞察一切,低声说道:“他必须回来,世家的孩子,祖上大部分都和皇室定了血契。一旦他们没有按照契约守护皇室和土地,那么他们现在所拥有的一切,都会凋敝。子孙衰败,举族惨死。”
最后八个字,许沉裕念得极其缓慢,仿佛字字刻骨。
兀的,陆青意觉得脊背发寒。
“我这毒得的蹊跷,”陆青意斟酌用词,“这是几日我想了很多人,可越想越是无从推敲而起。左不过,那日是同你去了趟街上玩乐了一下午。难不成,王洛衡这也看得到?”
许沉裕垂下眼,没有说话。日光里,房间虽然通透光明,终归被桌上碎了一角的白瓷瓶显得几分古朴简雅。
“难不成···”陆青意从来没有想过是昭华,她以为她们是朋友。
她想起自己离开公主府前,昭华亲手送上的一盏茶。她顿时恍然大悟。定然是和红策着急前来的那位白策有关系,可为什么要毒自己呢?
“那日你病重,太子守在你的学堂前,等到了唐沐璟。”许沉裕淡淡解释道,没有多言。
许沉裕的房间里,却足足堆了十四五个炭盆。可陆青意坐下后,她还是可以感觉到许沉裕身上散发出一阵一阵的冷意。
虽然自己大病初愈,面色仍旧发白,总归是有三四健康的生命力。许沉裕明明着了极尊贵的缎料,手边更是医药针灸不断,可在陆青意的眼里,他的皮肤透着些病态的死气。
陆青意仔细凑近许沉裕的俊脸,认真地观察一番后说道:“你的病是不是又重了,我怎么觉得你的脸比之前还要白了?”
许沉裕用扇柄推开两人之间的距离,笑眯眯地说道:“有吗,你看错了。”
白鸦刚好带着药从门里进来,自从血蛊事情以后,一直不太高兴。
如今看到对方,白鸦更是生气地将碗盏重重的放在许沉裕的面前,说:“彩儿来了。”
两人身后的窗户外,只剩树干的石榴树上,一只白色的乌鸦冲天而起。
彩儿很有分寸,在屏风外面站着,只留下一个侧影打在屏风上。
看到里面还有人,彩儿犹豫着没有说话。
“无妨,你说。”
屋内,缭绕的药烟久久难散。
“主人,三皇子成潇在北境收拢部族,如今颇得民心。他抓了我们留下的伙夫。”
彩儿低头,露出一段修长的脖颈。
许沉裕摩挲着手上的扇柄,低头说:“北境危危,南境的贺若府也动作颇多,大梁岌岌可危啊。”他捏起碗中的酸梅,里头掺了一股药气,倒显得甜口起来,“让伙夫把王家通敌的证据给他。”
“是。”
彩儿低头领命。
“对了,”许沉裕想起来,问了句陆青意:“想不想要个武婢?”
陆青意挑眉,温柔的弯月眉微挑,问道:“我能自己学吗?”
陆青意的回答倒是出乎许沉裕意料之外,不过他也答应得利索:“可以,让彩儿来教你。”
彩儿挂上笑眯眯的脸,隔着屏风柔声说道:“既然姑娘想学,从明天后每日,奴都会在卯时到姑娘院中,教习姑娘最基础的心法。”
说完,她便身轻如燕,从屋檐上消失不见。
而窗外,白鸦再次出现,呆声说:
等她告别了
此刻距离新年还有十日,所有在籍二品以上官员,无论男女,都要在元日亲赴宫廷,参加皇家的年夜饭。
剩下的由陛下赐饭菜,一应太监送往住所,才可以开饭。
为了这一日,王皇后已经忙得天昏地转三个月了。
据说,本人已经在御花园昏了五六次,也不肯将举办的权力放给剩下的嫔妃。
自从许娘娘呆在自己宫里,整整一个月都不曾请安问好,王皇后的心情也大好。
在参加元日宴名单上,大笔一挥,允了许贵妃的告假。
身边贴身婢女槐夏翻动着礼部送来的名册,低声解释道:“沈贵人也告了假,说是胎大,身体不便,就不过来了。”
奢华的大明宫铺陈极尽,户部和广储司的人极有眼色,全都挑着好的献上去。
王皇后出身王氏,又是当朝宰相王洛衡的亲姐姐。
厚重的东珠用金线穿成密密的垂帘,层层掩盖着凤座上模糊的容颜。
只是头顶上,用三斤黄金熔铸的凤冠绚烂夺目。即使隔了百里开外,上面沉重的珍异宝石也格外闪烁瞩目。
帘子内,传来低低的感慨声:“好,让花房备上二十盆牡丹,本宫要在元日大宴给他们看看,大梁的风采。”
按照规制,原来应当十日前抵达各门户的诏令,直到五日后才抵达北境。
不只是无心还是有意,等凤诏送到三皇子成潇和小皇孙身边的时候,已经是第六日下午。
颁诏的是个小太监,山高地远,道路不熟,见了军帐外等候的三皇子抱着小皇孙,直愣愣的腿就软了。
他愣了好一会儿,才打开诏令宣读起来。
皇后懿旨:
三皇子成潇,镇守北境,劳苦功高,风雪不易。今元日将至,宗宴乃叙天伦之庆。特召尔归京参列,以慰吾念,亦彰孝义。
愿尔早归,勿负慈望。
懿此。
成潇跪在地上,蹙眉重复:“是懿旨?”
小太监颤颤巍巍地说:“正是。元日大宴如今由王皇后负责,就让奴才领了这差事。晚到两日,是奴才罪该万死!”
“无妨,”成潇跪谢完,取了懿旨,给了珠玉一个一眼,重又带着澈儿走进了大帐。
珠玉恭敬地领着一众小太监去了另一座大帐,出来后右手的白线滴滴答答又成了红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