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云月立于井旁,蹙眉如烟,垂眼见井中水已成深绿。井水中映着一张清水芙蓉般的脸,脸颊晕染着粉,嘴唇微抿。倏地她莞尔一笑,从井中打出一桶水来。
她将水倒入素碗中,不一会儿碗底便出现了有色沉淀。初步判断,这水中应是六价铬含量超标,导致水源矿污染。
少女抬眸,眸中闪着未有过的光亮道:“平倪你家中可有硫磺、蜂蜜和铁制的匕首?”
平倪一脸懵地答道:“有……家中应是有的。”
“烦请你还去寻些垩灰,红卷心菜……来。”
“民女这就去找”。
“垩灰”在现代又称石灰,而铁制的匕首恰好可以用来提供铁屑。
阮云月和附近人借了纸和笔,就先凭着自己的记忆开始设计实验和用量。那年高考她可是化学单科省状元,这些是根本不可能难倒她的。
凌长簟双手环腰,倚靠着墙笑道;“你的字,倒是让我大开眼界。”
根本都不能用丑来形容,那是他从未见过的字体,丑到他甚至无法分辨她写的是什么。
阮云月列出几个化学方程式,继续计算着用量。听见他的问话后,只淡淡地回了声,“哦。”
他盯着她手中的纸,顿了顿,尾音拖长道:“早听云齐公主名动京城,如今看来,传言终究是传言。”
阮云月眼睫轻动,抬眸与他对视笑道:“本就是虚名,可那又如何呢?”
“姑娘,东西备齐了。”平倪将布袋里的东西,在桌子上罗列开来。
陶罐、垩灰、铁屑、红心卷心菜……
过滤、加热的工具,测试PH的天然指示剂,都准备齐全了。由于此时的设备并没有现代先进,所以是没办法用CPD来进行测试了。
她只好先定性检测井中的六价铬,分了两份水样。虽然没那么现代测得精确,但她推断井中六价铬已然超标。
“此井水变绿,并非是你们所言的神明降罪。”少女举起手中的两碗“水”,解释道:“而是,这水受到了严重的矿污染。”
围观的一个年长老人佝偻着身子,把拐杖狠狠地往地上一杵,对阮云月骂道:“你这姑娘年纪轻轻得,怎得是如此妖言惑众啊。”
“这井通的是地下水,地底下还能有矿物不成?”
“我可没说地下有矿物”,她眨巴着眼,一幅天真纯洁的模样,“都说是地下水了,怎不能是矿物开采所致呢。”
“矿物开采的废渣长期露天堆放,雨水淋溶后便会渗入地下含水层,导致井水矿污染。”
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
“这姑娘可真是厉害啊,简直就是文曲星降世啊”。
阮云月放下手中的素碗,笑眼弯弯地问:“诸位可还有疑问?”
“即便这井水变绿,不是那妖女所致的。可那脏病却是推脱不了的,这病连村里最有名有经验的大夫都从未见过,定是她得罪了神明才引来的神罚。”
你看,当人们遇到一件无法解释的事情,他们便会把它归结到神明鬼怪身上。
“若井水中六价铬,铜含量过多,直接接触后会导致皮肤瘙痒,皮肤呈蓝绿色。此症状我说得可对?”
“确……确是如此。”
阮云月将素碗放下,语调轻缓道:“而若是直接饮用了这井水,严重时还可致成腹泻,休克等症状。我说的可还对?”
凌长簟起头为她鼓掌,接着周围传来了接连不断的掌声和赞叹声。
自然其中亦参杂有质疑,指责的声音。但尽被掌声和感叹声所掩埋。
待人群都消散开后,阮云月便将桌上东西收拾起来。阮云月有些累了,便随意找了个台阶坐下。她撑着脸,眉头紧锁。
一个寻常村子里的井水,矿物染怎会如此严重。光看那水样的颜色,则知这污染应是历经了许久的。
这件事定是有蹊跷的。
“想不到,看你文文弱弱的,本事倒是还不小?”
阮云月微微一怔,心中郁闷倏然敛去,“不过是些皮毛功夫罢了。”
毕竟在现代还有比这更精妙的法子,要是让这儿的人看见电视,手机,机器人......
他们定是会觉着不可思议的。
凌长簟回过身,语气轻飘飘地问道:“这些可都是宫里人教予你的?”
阮云月缓缓起身,许是坐久了有些累,她扯出一个假笑道:“我从小便在宫中饱读诗书,自是在书中见到的。”
静了半晌,远处传来一阵哭啼声。
男子暴露在外的皮肤已全呈蓝绿色,手臂大腿侧被抓挠得溃烂,嘴角边上还余有蓝绿色液体。
中年妇女抱着手中的幼婴,朝那男子胸口狠狠推了一把,嘶喊着:“孩儿他爹...你这可叫我如何是好啊。”
大夫擦了把汗,挥袖起身低叹:“恕在下束手无策,此病...已是无药可医治。”
那男子愣了愣,像是没了生气,一下子坐在了那药馆门口的台阶上。
那男子抹了把汗,满是不甘道:“娘子,你莫要再为我伤心。我...我对不起你,可我还不想死。我还没看着我们小宇儿长大,还没能看见他娶妻生子,我不想就这样……”
“这..这定是神明降罚了。”不知人群中是谁扯了这么一嗓子。
顿时引得大家都人心惶惶的。
“依我看,不如早些将那妖女沉溏。要是惹得神明发怒,我们这儿的人一个也逃不了!”
众人正议论着,人群里传来一声温柔含韵、笑似银铃的嗓音,“既如此,可否让我一试?”
嗓音的出处,正是方才那位验井的妙龄少女。她着了一身玉兰罗裙,只一木簪横插鬓发。颇有那山间之清风之意。
阮云月从人群中缓慢走了出来,身姿曼妙如弱柳扶风。她见了那奇异病症的男子依旧面色如常,倒是未露出一丝怯意。
“你这女子,自来我们村就尽争风头。莫不是和那妖女是一起的,合起伙来糊弄我们呢。”
阮云月脸上未起波澜,眼眸若杏,却带着惋惜之意,“若是不信,那我也不必强求。”
“姑娘别走,你救救我丈夫吧!我们一家子定会感谢您的大恩大德的。 ”
那妇女也是见着没有别的法子了,她一家子人还等着丈夫养活呢。她已经管不了那么多了,总比让她丈夫活活等死好。
那男子立马站起身来,擦了把泪哀求着阮云月,“姑娘,你救救我吧。我家长尚有老小,我心中实在是舍不下他们啊。”
阮云月卷起袖口,将那男子的手翻转了一遍,果真和她脑中所猜想的重合了。
此人和平倪一样,都是矿污染所致的病症。只不过这人的病症要愈发严重些,但好在还能挽救一番。
阮云月用医者的语气询问:“近日你可饮了那井中的水?”
“未曾喝过,自大家伙发现那口井水变绿后,我便再没敢喝过了。”
这男子应是和家里人一起住。若是水有问题,怎会只是他一人发病,而其它人确是毫发无损呢。
“你除了在家中,可还曾在哪喝过其它水?”
那男子捂着肚子,先是看了一眼妻子,怔了怔才回答道:“未曾,我向来不会在陌生地方喝水。”
妻子哄着怀中的孩子,仍是担忧,“姑娘,我丈夫这病可还有救?”
“嗯”。
阮云月步履如风地走进了药馆,脚步却又轻不可闻。她从掌柜那薅来了一把喉掸,就在众人的注视下。
“唔……呕呕”男子不停地发出干呕声。
她在众人的目光下将那喉掸,伸入了那患病男子的喉咙里。
只见那男子双眼发红,眼眶里浸满泪。他向前弯着腰,狂吐不止。
阮云月见状顿了顿,继而吩咐道: “准备些生姜、甘草、茯苓……来。”
她又向药馆的掌柜要了几味药,只见她将那几味药混在一起,涂抹在患病男子皮肤溃烂的地方。
阮云月抹完药,将药方配给了那大夫看。因为她即便写了药方子,那字也没人能看懂。
阮云月淡然向那大夫说道:“按此药方子配,不出几日便会有好转。若您觉着我的法子不靠谱,那我可以命担保。若是这药出了问题,我愿以命抵命。”
一男子欲言又止,“向来都是男子行医救人。”说到这他咳了两声,有些发怒道:“你区区一介女流竟能如此......不顾名声。”
又是一个男尊女卑的世界。
那妙龄女子含烟眉微皱起,也不顾旁人怎么看,直言道:“为何女子只能久居深闺,为何女子便不能行医救人!”
阮云月追问道,“若行医能力取决于性别,那所有的男子便都懂医术么?”
“你…你胡搅蛮缠!女子不在闺中绣房,整日抛头露面这简直成何体统。”
她想了想,咬牙道:“再者,若瘟疫爆发男子医者不足,是否要让百姓等死!若你的母亲、妻女重病,你会因‘规矩’看着她们死么?”
那男子竟被怼得哑口无言,满脸羞涩。
阮云月掀起眼,神色认真,“真正的医道,是看谁能救人,而非看谁站着说话。”
“说得好,老夫行医三十余载,听了姑娘这一席话当是自愧不如。”
张大夫行医多年,还是头一次见如此有胆量的女子。那药方子他看了,也觉着绝妙无比。他只在心中感叹到这姑娘真是个妙人。
张大夫依照着阮云月的法子,写出了一张药方,而后欣然大笑,“姑娘这法子妙啊,敢问你师承何人?”
阮云月只是淡淡一笑,“都是些杂方子罢了,我才疏学浅,至今还尚未拜师呢。”
她在现实世界其实是有导师的,只是她已经很久没见过他了,也不知道她的导师现在怎么样了。
“姑娘无师便已有此番本事,这天赋当真了得。”
阮云月心念一动,“那便拜谢您的嘉奖了。”
“姑娘不嫌弃的话,老夫好歹行医三十余载,收你作徒还是不在话下的。而且姑娘如此今后也好更方便行事些。”
人群里窜出一小孩,踮着脚在张大夫耳边嘀咕道:“你莫不是上赶着鸭子,想拜她为师吧?”
“你这是皮痒了,走一边去。别妨碍我收聪明徒弟!”
阮云月听了后,笑漪轻牵,芳若牡丹花开般艳动京城。
见那少女的背影越来越远,只至消失在视野的尽头。
张大夫又忽地感叹:“在下四处求学,已有三十余载,到头来竟还没一个小姑娘懂的多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