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月高悬。
分明是暑热时节,夜风却似从墓穴深处卷来,裹着刺骨的寒意,割着槐树下的苏白薇。槐花如雪簌簌坠落,沾上她淡绿的衣袂,又被风卷起,翻飞不定。
“想什么?”跳跳的声音压过聒噪蝉鸣,自身后传来,像投入深潭的石子。
苏白薇未回头,目光依旧落在虚空某处,声音散在风里:“明日便是决战之始。我竟……有些怕。”她顿了顿,仿佛每个音节都沾着夜露的沉重,“若输了,会如何?”
“呵,”一声低笑,短促而冷,“苏大夫也会怕?最坏不过继续当你的血鼎。你心系的药人横竖死不了,倒是你——”他尾音拖长,目光如无形的刃,掠过她单薄的脊背,“怕真要变成个连疼都忘了的物件,无知无觉。啧,魔教倒是省了镣铐。”
“若真无知无觉,”苏白薇唇角牵起一抹苦涩的弧度,“或许……也是解脱?”
“这有何难?”跳跳语气随意,目光却锐利如针,牢牢钉在她侧脸,“那包掺了料的‘好东西’,不正是为你备的?蚀心散蚀神,龙血竭大补气血,物尽其用,也算不糟蹋它百年的道行,正配你这血鼎的身份。”
苏白薇沉默半晌,长叹了口气,声音里透着浓浓的疲惫:“人真是奇怪。日子苦成这般,还能为心头那点微光……咬牙活着。”
跳跳默然。
冰冷的月华泼洒,将两人身影拉长,投在地上。他指节抵着青光剑剑格,力道之大,仿佛要将十年暗影都按进这方寸寒铁中。
“喜欢绿色?”跳跳的目光掠过她淡绿的衣袂,那颜色在惨淡月光下,显得格外滞重。
苏白薇指尖猛地绞紧袖口,银线木槿花在布料褶皱中扭曲变形:“绿色……不喜欢。”声音低涩,“每次看到,都像被提醒着逃不开的宿命。只是娘亲最爱。”她顿了顿,指尖无意识地描摹着花瓣轮廓,“娘亲走后,爹爹给我的便多是绿色。倒从未有人问过……我喜不喜欢。”
“为何不换?”
“换?”她自嘲一笑,短促而凄凉,“换衣色易,换命数难。”她双眸低垂,凝视着指尖下的花瓣,声音轻缓了些,带着一丝近乎虚幻的暖意:“这木槿……倒是我喜欢的。朝开暮落,看似易折,却日日不辍,风雨无阻。就像……”话音忽止,余韵散在风里。
跳跳的目光落在那抹倔强的银线上。那朵花在惨淡月色下,固执地泛着微弱的银光,仿佛在对抗着周遭的凝重。
他移开视线,望向远处沉沉夜色,喉结滚动:“日日不辍么……” 声音低得几乎被夜风揉碎,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涩意。
随即,那点波澜迅速隐没。他侧首,月光勾勒出他下颌锐利的线条:“那你,喜欢什么颜色?”
“白色。”她抬起头,目光投向枝桠间漏下的清冷月色,眸中漾起遥远而纯粹的向往,像在凝望一个无法抵达的彼岸,“我爱它的洁净,不染纤尘。可我……”她声音哽住,指尖深深陷进袖口的木槿银线中,指节因用力而失去血色,“我的扎根之地……是吸饱了血与毒的腐泥。这颜色……”她垂下眼睫,声音低哑下去,“我连想,都怕……玷污了它。”她指尖仍在摩挲着花瓣,声音更低,“就像这木槿,再努力,也开不出白花……”
“白布掉进泥塘,染得再黑,烧成灰,捻一捻,芯子还是白的。”跳跳将目光投向那轮孤悬的冷月,声音透着一股执拗,“心这玩意儿,脏了就是脏了,洗不白;没脏的,泼多少脏水也盖不住那点光。”他顿了顿,唇角勾起一丝极冷的弧度,“外头裹着锦绣,里头是朽烂尸骸的玩意儿,见得还少吗?”
苏白薇盯着他被月光勾勒得格外冷硬的侧脸,没有言语,只是那紧绞着袖口的手指,悄然松开了一丝,仿佛被那“芯子还是白的”刺中了心底最深处,却又因他最后的刻薄而陷入更深的沉默。她微微偏过头,望向别处,只有眼睫在月光下轻轻颤动了一下。
跳跳忽抬手,动作迅捷如拂尘,指尖近乎悬空地一挑,将一片飘落她肩头的槐花弹开。那动作快得只留下一道残影,仿佛那片花瓣滚烫,或是他指尖凝着化不开的寒霜。
风忽然静止,槐花直直跌落。
一片洁白的花瓣飘至苏白薇眼前,她下意识地伸出手,苍白的掌心拢住了那片冰凉,像接住了一小片凝固的月光。
她看着掌心那抹易逝的白,轻声问:“那你呢?喜欢青色吗?”
“喜欢。”跳跳答得干脆,指腹更深地陷入剑鞘纹路。
“为什么?”
跳跳的目光投向夜空深处,那片仿佛能吞噬一切的墨色穹窿:“像穿林打叶的风,无拘无束;像深涧乍现的剑光,劈开混沌;像黎明前最暗也最自由的天色,藏着破晓的引信。”他的声音沉静下来,“它不扎眼,却哪儿都拦不住,是行于暗夜的颜色。”
苏白薇的目光终于从掌心那点微白移开,落在他紧握剑鞘的手上,落在那柄沉寂却蕴藏着无尽锋芒的青锋上。视线在那抹青色上停留了片刻,唇角极轻地弯了一下:“原来……也是青色。” 她不再看花,也不再看他,目光投向更深的夜色。
月华漫过她沾着槐花的发梢肩头,如同抚过易碎的薄瓷。她松开手,那点微白无声坠入袍袖的绿里,瞬间被吞没。袖口那处木槿花纹,在微弱的光线下轮廓模糊,仿佛下一刻就要断裂,却又执拗地凝成一道将断未断的寒芒。
脚步声踏碎夜寂,由远及近。
“苏姐姐!”
苏白薇与跳跳循声望去。
“苏姐姐,” 孩子胸口剧烈起伏,“我爹……跌进了猎人陷阱,竹子扎在心口边上,娘让我找你!”
苏白薇面色骤凝,转身走向回春堂内室。
跳跳目光掠过她略显急促的背影,又落回那惊惶的孩子身上,低叹:“自己的命都悬在刀尖上,倒还有心思顾别人。”
孩子仰脸,眼中是纯粹的信任:“苏姐姐最好啦。”
片刻,苏白薇提着沉重药箱疾步而出,木槿紧随其后,面色凝重。
跳跳摇头,默然跟上。
“你来做什么?”
“若你半路晕倒,谁带你回去?”
简陋屋舍内,刺鼻的血腥味扑面而来。一名男子躺在土炕上,胸前大片暗红浸透衣襟,混着泥污草屑,面如金纸,气息奄奄。见到苏白薇,涣散的眼神才勉强聚起一丝光。
木槿示意母子二人离开,轻轻带上门。屋内只剩压抑的呼吸和烛火噼啪。
苏白薇利落剪开染血衣物,露出狰狞创口。一根粗粝竹刺斜插左胸下方,皮肉翻卷,暗血缓慢渗出。她指尖迅探,松了口气:“万幸,离心尖三寸,未及要害。”
时间紧迫,她迅速清理污物,指尖触及温热血迹时,动作几不可察地一顿,仿佛某种记忆被撬动,又强行压下。她指着帐顶一处模糊花纹,声音异常平稳:“数数那花有几片?”
病人不解,仍依言望去。跳跳瞥见木槿手中针线,心下了然。
就在病人全神默数之际,苏白薇目光一凝,右手猛然发力,竹刺瞬间拔出。
“噗”的一声轻响,一股暗红涌出。木槿瞳孔微缩,递来穿好羊肠线的特制针。苏白薇毫不停顿,接过弯针,手指翻飞如蝶,细密针脚在血肉间穿梭、打结。缝合针每一次刺入,都带起小股血沫,男子呼吸随之更浅。
她额角渗汗,呼吸微促,眼前针尖有过一瞬模糊,被她强行压下,执针的手却稳如磐石,神情专注沉静,仿佛缝合寻常布帛。这份从容,是无数次生死边缘磨砺出的本能。木槿紧盯着她的手和伤者,满眼焦灼。
烛火摇曳,光影在她苍白专注的侧脸上跳动,汗珠滑落,滴在染血布巾上。烛泪无声堆积。
当最后一豆烛光挣扎着熄灭,一缕细直青烟笔直升起时,关键的止血与缝合终于完成,创口被妥善包裹。
木槿开门唤入母子。
妇人见男子气息虽弱却平稳,顿时掩面痛哭,拉着孩子“扑通”跪倒:“苏姑娘!大恩……”
苏白薇手上犹带血迹,忙道:“不必如此。”
跳跳手掌微动,一股柔和内力稳稳托起二人:“苏大夫不喜虚礼。”
妇人连连道谢,随即面露难色,声音更低:“家里……实在拿不出诊金了……”
苏白薇收拾器具,平静道:“老规矩,明日去回春堂打扫庭院,三日……” 话音戛然而止,动作蓦地一顿,她仿佛被无形针扎中,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丝飘忽与空洞,“……不必了。回春堂……近日不开了。诊金,先欠着。”
屋内死寂,唯余那缕青烟静静飘散。她撑着桌沿缓缓站起,单薄身形在昏暗中晃了晃。
妇人千恩万谢。
跳跳看她收拾好药箱,刚迈出一步,苏白薇眼前骤然一黑,身体如同被抽空所有力气,软软向一旁栽去。
“小姐!”木槿惊呼,身体比声音更快,猛地抢前半步伸手欲扶。
一道青影却快如鬼魅,瞬间掠过,手臂稳稳格开木槿的手,同时揽住苏白薇下滑的身体。入手处一片冰凉,寒意似渗入骨缝。他下意识收拢手臂稳住她,如同采药人拢住悬崖边即将坠落的珍稀花枝。
苏白薇闭目定了定神,脸色白得透明,勉强站稳,声音微哑:“……多谢。”
妇人惊惶:“苏姑娘,您……”
“无碍。”苏白薇已挣脱搀扶,头也不回走向门口。她的手在粗糙门框上用力一撑,指节绷得发白,停顿一瞬,深吸一口气,才迈出门槛。清瘦背影在昏暗中踉跄,却透着决绝,“留步吧。”
她的身影融入门外更深的夜色里。
跳跳收回手,指尖残留冰凉与滞重。目光掠过一旁忧心的木槿,最终默然迈步。
那道青影,比夜色更沉,无声沉入她身后的黑暗里,保持着三步距离,如同一个沉默的锚点,被更广袤的黑暗缓缓吞没了轮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