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隆冬,京中七尺雪。松下海棠,片花未沾。
恰过了元宵。满城喜色未尽,长街行人遍遍,只待夜临掌灯,行舟于汴河内外。彻夜通欢。
…………
朝中寂静,上下百官,噤若寒蝉,皆垂首,未敢直迎帝王之怒。
王军告捷,却无人敢贺。
半月前,万里加急,丹书铁券临朝,求再调兵马七万,本为合理之请,然不久后,朝中忽起了风语,言那贺氏主将,拥兵自重,于半年杳无音讯间,密联敌军。意图谋反。
而今,其未召班师,驻扎于关外十里,求见君王。
殿外阴沉,宫人猫着脚于廊上掌灯,然偏风生得怪巧,未及罩上罩子,便重又熄了去。
大雪封关,十里。
一声长嘶,渐而淹了声息。
皴裂发紫的手摸过冰凉的马尸,抚顺僵硬的鬃。
“…又死了………”不知是何处的一声低语,静得出奇。
火舌燎原般,七零八落的将士们扭过艰涩的脖颈,麻木的神色中,却滑过了欲望。
那是匹老马了,军中大多数人都喂过它。
黑似碳的毛皮,烫人眼睛。
“太老了。”说话的人摇了摇头,口里分泌着唾液,眼里却干涩。
无人应答,却皆默许了。
马翁用雪埋葬了它,将它身上的血迹擦干净,埋得很深,以防雪狼扒开了坑。
贺偃归的视线透过茫茫大雪,望去了城关。
手中缰绳被他攥得发响。
“莫轻举妄动。”李檀按住他身形,嗓音干涩。
贺偃归回看了眼她,蹙紧的眉生出难忍之怒。
话语几乎是挤出牙关。
“那依你言,又该等到何时。”他站起身。冷得发硬的甲胄反射着雪的光。
李檀随之起身。她面色发白。“此次旁人从中作梗,圣上疑心难消,冒然班师已为违逆之举,切不可再鲁莽!”
“坐以待毙,何其可笑。”
“…!将军!”李檀急呵出口,却见贺偃归已翻身上马,奔而离去。
“快去追!”
“是。”
京城。
已是三竿,圣上终是作罢了朝,一众臣淋着雪,自前殿玉阶拂衣而下。
那官衣混杂,几番稀碎杂语。
却忽得一道冷风,余光中身形飘过。
那几个官抬眼,却是愣愣急行了礼。
“…李大人。”倒并非自己挡了路,实是这尚书大人神色冷得可吓人。
李元漪不着痕得瞥了眼,点了点头。揽过狐裘下阶。
长阶短暂消了声息,待那身影走远,才又窸窣起了。
“大人向来与贺将军不和,此次…莫不是有她手比……”
一人笑。“若是李大人,贺将怕是连关外十里都难进。”
“只是…贺将军实乃忠义,到底鲁莽了。”
“………何不知如何解…………”
“…唉…………”
宫外朱门。侍女刚见自家大人自其中出,便被狐裘挡了视线,再抬眼,自家主子却已然上了马,扬长而去。
“大人—————”侍女张着狐裘跑了几步,便转而叫马车追了去。
马蹄翻飞着雪,洒如鹅毛,杂如柳絮。
茫茫雪苔勾纵出大地之痕。将至城关。
贺偃归逆风雪而去,满腔郁愤未曾消解分毫。
此行自知难归,然不可不往。
风雪逼临,欲近便刮得愈狠,马微嘶生怯,被一条长布遮掩过双眼。
“驾!”“吁………!”
杂乱铺陈中,似是一飞影临来,直奔此头,找准了要撞上似的。
贺偃归皱眉,摘下长布,急转过马头。
“夯货。”
风雪中一声骂。
贺偃归未眯眼看清,然那耳边声音太过熟悉。
“………”
“…你说什么?”贺偃归倒是真止住了,连带着愣了。
人影逼近,终露出了真貌。
黛眉浅蹙,目中无人,那一身官衣濡深,倒是凭得引了冷气。
“李元漪?”贺偃归神色莫名,片刻后恢复。他睨了一眼,并不耐烦。
“你若是来冷嘲热讽,便没功夫与你闲扯。”他收回眼,夹紧马腹,再度欲行。却被李元漪转头挡了路。
“有命去,无命回。”
李元漪盯着他。
“用不着你管。”贺偃归神色未变。“让开。”
“你以为,以你一人能换整个贺家军?”李元漪如看幼童般。
贺偃归自然知晓。“…亡于京城好过冻毙于风雪。”话语平淡。
李元漪微尔垂眼。
见她不言,贺偃归再看了她一眼,而后转马绕过。“算你有良心。”
“……多谢…”
语气最终和缓了些。
“吁——”却只听一声轻轻,贺偃归身下马止了蹄,倒转着往回走。
“?????!”“李榭!”“驾……!驾!………”贺偃归再度被驮回了原地。
“…我的马!怎听你的?!”贺偃归一时惊异,竟脱口而出了旁话。
李元漪微尔挑了下眉,余光视人。“你以为。”
“我是来送行的?”话毕,官衣赤红,于风雪猎猎。
贺偃归心下怔然,恍恍,竟刹那间不知其意。
然自是不会给他呆愣的时间,眼见着李元漪走了,那马便直直跟了上去。
“??”
“好你个—”
三十万王军,于雪地中,黑压压一片竟如长城。
关外枯枝尚能掩蔽些许风,然化雪后却将至难关。
他们窝存于一处,圈着时时欲灭的篝火,京城便在十里,无了敌军,无了险峻戈壁,却欲被生生熬死于不过几十里的城外风雪。
但军中无人怨贺偃归,圣上猜疑渐深,此师不班,不过早死晚死的区别。
李元漪的官衣着实打眼,尤其是于那满天苍白中。
军中人侧了目,但麻木的神经已然不足以被牵动,十三日,将将十三日,弹尽粮绝,无人来援。
李元漪自马上俯扫着如冻草般的军队,漆色的眼沉静,倒映着他们的身影。
她止于前,九尺外,声音未有起伏,却字字清晰。
“班师。”
王军未动,虽听得此言心中腾跃,然号命人,只唯贺将军一人。而此时,贺偃归正愕然得盯着李元漪。
李元漪如何看来的眼都赤裸写着蔑然,但那话却是数双眼睛亲眼看着她说出的。“贺将军。”她不耐提醒。
随后兀自转身先行。
贺偃归只愣了片刻,急急回身。“全军听令!班师————!”
一时,喧嚣于死寂的雪地蔓延,战马长嘶。如黑云逼关。
衣袂拂起无形尘埃。宫人脚步快速穿行。
御书房内,谈话声止了。
梁门开合,片刻,圣上一声怒斥。
“好一个贺离!”
“陛下息怒——”殿中大臣跪地。
高允横眉竖眼,已是盛怒。那一盏瓷杯崩碎于地,她坐于案前,虽不再言一语,众人俯地,却皆屏着气。
“说。”她声音低沉,凤目睨去通报之人。
那人跪于地上,声音细颤。“…”“还…还有尚书李大人…”
大臣们俯地的刹那显出了迟疑。李元漪?怎可能。她二人不是…
圣上敛目。
“李榭?”
“……是…”
一声后再无声息。
静水之下暗流涌动。
急下的责令却于半途中被截停了。
贺偃归比肩于李元漪,他盯着人被冷风扑白的脸,满腔疑,却一言未发。
若问朝中有人能帮他,三公元老。贺偃归知此次无法转圜。故而他手握御牌,存了死志。
然他却从未想过一人,李榭。
这个只要出手便必能拉他一把的,死敌…
全军三十万,关门大敞。竟真入了城。
百姓不知朝中风云,只记那蔽空旌旗,涌于长街,相携欢呼。
满城喜红,竟似早为其备。贺声,本应是王军该得的。
军队被驻压于兵马司。
圣上宣。
宫门前,李元漪自马上下,步履竟是有些虚浮。
“随我入宫。”她的气息不稳。方才人前坐得笔挺,倒让贺偃归忘了她怕冷。
“…”贺偃归瞧着她那身形,伸了伸手,还是收回,转而挠了挠鼻子。
“…………大人!”侍女好歹是听了消息,找着了人,忙跑来将狐裘盖过李元漪的身,递去手炉。搀扶着人。
一路上,贺偃归都行在李元漪身后,他的眼始终带着探究,然现下不是想这个的时候。
李元漪褪下狐裘,引贺偃归一同入了内闱,满庭卧松,帝清殿前堂雪片片。其内暖火明明,照不见殿外。
宫人入内传禀,片刻后却出了,退守于檐内。
李元漪拂衣跪入阶下雪中。
贺偃归被拦于外廊,于那朱门中见矮下的身影。步子挪了一挪。
“请公公传禀圣上,贺离求见。”他上下摸了摸衣袖,却什么也没能摸到。暗啧了一声。
公公善目呵呵笑着,说来说去都只一句话。“您于此等候,便是圣上的意思了。”他恭行了一礼。
贺偃归凝了眼紧闭的殿门,何意。下马威,那要使也冲着他贺离使!
李元漪的背影笔直清瘦,如小时常看的那般。
不苟言笑,横眉冷对。
贺偃归移开眼,心却烦得很。他不知这李榭在搞什么,若是只为得自己个人情,那未免蠢得没边…
庭外雪便这般无欲而下,落于卧松点点,至于惊鸟铃片片。淋于李元漪的肩头。
她的面色白得可怕,几乎褪尽了血色,发髻又被浸得乌黑。
宫人去点着再度熄灭的廊灯,而后又退回原位不动。
满堂竟只有雪敢喧哗。
贺偃归来回踱着步,也不管逾不逾矩了,一脚便欲跨过槛。再跪下去,李元漪怕是撑不住。
便是此时,殿门开了。
暖檀香袅袅而出,圣上一身玄衣长身而立,俯目于李元漪。她神色冷肃,不见喜怒。
贺偃归撤回了脚,目光于殿前二人回环。
良久,一声冷淡。“卿回来了?”
李元漪叩头。“臣请降罪。”
圣上回身,拂了拂手。
宫人上前将李元漪扶起,带进了殿中。
殿门重扣。
贺偃归自那雕门油纸见人影渐而入内,退后了一步静静立于一侧。
“卿在逼朕?”高允背身立于案前。
李元漪将暖炉放下,便欲起身,却被高允拦下了。
她替李元漪掩实了裘披。
“你自然是在逼朕,当初这局棋你我一同设下,而今。”话点到为止。
李元漪抬眼,迎上其的视线。神色沉静。“棋已至末。”
“贺离兵至京关,请陛下治罪。”她起身。
高允见她此情,眼中闪过一丝思忖。片刻了然。
李榭,自然不会做鲁莽之事。
贺偃归在檐下等着,时而望一眼殿门,待不知几何。
他看见了那赤色身影。
李元漪出了帝清殿,步步走近。
“回吧。”她抬眼扫了下傻站着的贺偃归。先行一步。
贺偃归尚在状况外,回看了眼殿内,一步跟上了人。
宫道冗长,贺偃归撑着伞,正偷而俯看人时,被抓了个正着。
李元漪睫羽轻眨,十足灵动,然开了口,却是凉飕飕的。“做什么。”
贺偃归抿唇,也就犯了浑才会觉得李元漪变了。“就想道个谢…”
“就一个谢谢?”李元漪冷不丁反问。
“我是这般的人?”贺偃归有种被扭曲的不甘。“尽管提吧。”
李元漪收回眼,拍拍身上的落雪,淡淡道。“暂未想好,先欠着。”
贺偃归嗯了一声。
“王军收归于军营,此次功过相抵,收缴兵权暂思其过。”旨意明日便下了。
“这么轻?”贺偃归倒是惊讶。
“轻?”李元漪抬眼。“你果真还是那般。”眼神太过赤裸。
贺偃归眯眼。
李元漪不疾不徐,挑唇。“烂泥,扶不上墙。”话毕,她转入侍女伞下,也不打算受贺偃归的礼,迈步离去。
贺偃归立于原地,宫墙之下。徐徐,长呵一声。“当真是,一点没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