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下防空洞的空气浑浊得像一块吸饱了恐惧的烂抹布,沉重地压在每个人的口鼻上。
潮湿的混凝土墙壁不断渗着冰冷的水珠,沿着斑驳的痕迹滑落,滴答,滴答,敲打着凝滞的时间。
惨白的应急灯光线从头顶稀疏地洒下,照亮一张张惊魂未定的脸,孩子们压抑的啜泣声如挥之不去的蚊蚋。
这里是橡树叶学校引以为傲的坚固掩体,此刻却更像一个巨大坟墓,令人窒息。
琳波契·海因茨蜷缩在冰冷的金属长凳一角,背脊紧紧抵着粗粝的石块墙。
她怀里抱着一本硬壳的《空气动力学基础》,疏散时正在看。书页冰冷坚硬,硌着她的肋骨,无法带来任何安全感。
右边,奥托·舒尔茨眉头紧锁,镜片后的眼睛死死盯着手中那个由他弟弟埃利希改装的二手收音机。
那是连接外部世界的唯一系带,此刻正沙沙作响。
电流的噪音如同永无止息的低语,混杂着模糊不清的男声播报。
每一次突兀插入的军乐前奏,都让防空洞里本就紧绷的气氛骤然一缩。
“……这里是帝国广播电台!英勇的蒂莫克防空部队在西部空域再次挫败了卡厄瑞空军的进犯企图!三架敌机被击落……”
播音员的声音带着一种刻意的亢奋,试图驱散弥漫的恐惧。
奥托的手指神经质地捻着收音机旋钮旁边缠绕的铜线,试图滤掉一些杂音,捕捉更清晰的信息。
埃利希不在,他疏散时被人挤倒踩了几脚,此刻正躺在医疗室里哼唧叫疼。
琳波契的目光没有聚焦,落在对面墙上那幅褪色海报上,海报宣扬着联盟强盛工业力量。
耳朵却像最精密的雷达,捕捉着收音机里每一个音节。
心,悬在冰冷的半空。
突然,一阵尖锐刺耳如同指甲刮擦黑板的噪音毫无预兆地炸开!
防空洞里响起一片压抑的惊呼与斥责。
奥托手一抖,收音机差点脱手。
紧接着,一段冰冷急促的男声强行切断了所有杂音和音乐,如同审判的钟声在死寂中敲响:
“紧急空袭预警!重复,紧急空袭预警!以下区域今晚可能遭受高烈度轰炸,所有未进入掩体人员立即就近隐蔽!
坐标:橡木溪谷及周边辐射区!
预计抵达时间:今晚十一时五五分!
重复,橡木溪谷及周边辐射区!
立即隐蔽!这不是演习!”
“橡木溪谷……” 朋友伊尔莎倒抽一口冷气,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扭头猛地攥紧了琳波契的手。
琳波契的心脏像被一只冰冷彻骨的无形大手狠狠攥住,然后猛地向深渊沉坠!
橡木溪谷,那里是她家!
虽然现在琳波契父母双亡,但多年前残疾父亲生前见邻居家妇人病死、男人被强行征兵再没有回来,善良的本性驱使他去瞧了一眼被留下的可怜孩子。
自那起琳波契父亲不顾自家贫穷,将邻居家的孩子视如己出,供养成人。
而哥哥肯荻尔现在极有可能在那间阁楼小屋里等着她回家!
“不……”
破碎的音节从她喉咙深处挤出,微不可闻。
奥托抬头,下意识地看向琳波契,心里充满了一种不祥的预感。
防空洞覆盖着伪装网的厚重大门被“哐当”一声从外面彻底锁死!沉重的金属撞击声在封闭的空间里回荡,如同丧钟的最后一声鸣响。
驻军嘶哑的吼声穿透门缝,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慌:
“所有人原地待命!禁止离开掩体!违者严惩!为了安全!”
琳波契的脑子里一片空白。
安全?
当那个冰冷的坐标被无情地报出、当通往外面世界的最后一道门被彻底锁死,安全这个词,就成了一个充满讽刺的谎言!
防空洞里哪有生存资源能保障这么多人活下去。
而且父亲去世后的那么多年里,肯荻尔一直打零工供她上学。
他可能就在那片即将被炮火覆盖的土地上等着自己回家!
恐惧,不再是弥漫在空气中的阴云。它瞬间化作无数带着冰冷倒刺的藤蔓,从四面八方缠绕上来,刺穿她的四肢百骸。
“放我出去!” 一个男生嘶吼着突然在死寂中爆发,带着哭腔歇斯底里,“我妈妈!我妈妈还在橡木溪谷的农场!”
这一声成了投入油锅的水滴,瞬间炸开。更多的哭喊、哀求、撞击铁门的闷响爆发出来,防空洞里乱成一团。
琳波契感觉不到被朋友伊尔莎紧握的手,听不到周围压抑的哭泣和保安队长的吼叫。
眼前只有一片旋转又刺目的白光,白光里反复闪现着那个坐标,橡木溪谷。
混乱中,琳波契猛地抽回了被伊尔莎握住的手,动作快得几乎带着撕裂感。
她唰地站了起来,怀里厚重的书啪一声掉落在冰冷的水泥地上,硬壳书角砸出一道凹陷。
她甚至没有低头看一眼曾经视为宝贝的书。那双总是带着点怯懦沉静、在书本中寻找答案时的黑眼睛,此刻却近乎疯狂。
冰冷决绝、不顾一切。
“琳波契!”伊尔莎惊叫,试图再次抓住她。
琳波契化作一尾滑溜的鱼,猛地侧身避开,动作敏捷得不像平时的她。
她穿透混乱的人群,瞬间锁定了防空洞深处——
那里,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堆放着一些备用的消防水管和清洁工具。而这些工具之上、靠近拱形天花板的地方,有一个覆盖着铁丝网的通风管道口。
那是连接地下掩体通风系统的支管入口!
奔向至亲的疯狂渴望,在恐惧的催化下,爆发出了惊人的力量。
琳波契似一道离弦的箭,不顾一切地冲了过去!一路撞开挡路的人,对身后的惊呼和责骂充耳不闻。
她冲到那堆杂物前,踩上摇摇晃晃的木箱,踮起脚尖,手指死死抠进通风口铁丝网的网格!
“琳波契!回来!你会被轰炸的!”奥托焦急的声音传来,试图拨开人群靠近。
轰炸?
死亡算什么东西?
琳波契的牙齿死死咬住下唇,几乎要咬出血来。
她眼里只有那个通往外界、去见哥哥的孔洞!
琳波契用尽全身力气撕扯着那坚韧的铁丝网,指甲在粗糙的铁丝上摩擦、断裂,传来钻心的疼痛和温热的濡湿感,但她感觉不到。
铁丝网在一声滋啦中被她强行扯开了一个豁口,足够她瘦弱纤细的身体挤过去。
没有一丝犹豫。琳波契双手扒住豁口边缘冰冷的混凝土,身体猛地向上蹿起。
肩膀和肋骨狠狠刮蹭在粗糙的管道内壁,带来火辣辣的痛楚。
她闷哼一声,却毫不停顿,双脚蹬踹着墙壁借力,整个人如同泥鳅般,硬生生从那个狭小的洞口挤了出去!
“琳波契!”
她听见伊尔莎带着哭腔的尖叫和奥托震惊的呼喊。
但这些连同防空洞里所有的混乱与绝望,瞬间被隔绝在身后厚厚的混凝土和铁丝之外。
*
通风管道狭窄、黑暗、充斥着浓重的灰尘和铁锈味。
琳波契不知道自己爬了多久,尖锐的金属边缘不断刮擦着她的手臂和膝盖,每一次呼吸都吸进呛人的粉尘。
管道仿佛没有尽头,冰冷而绝望地延伸着。
就在肺部快要爆炸、手臂酸软得抬不起来时,前方终于出现了一丝微弱的光亮,还有隐约传来的、沉闷而遥远的战机呼啸声!
她像抓住了救命稻草,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朝着光亮爬去。
出口被一块沉重的、覆盖着伪装网的格栅挡住。
她咬紧牙关,用肩膀死命地顶!
吱呀吱呀,一次又一次!
格栅发出一阵刺耳的摩擦声,终于被她顶开了一道缝隙。
外界混杂着硝烟和焦糊味的新鲜空气猛地灌了进来!
琳波契几乎是滚落出去的。
她重重摔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鼻息贪婪地起伏扩张,接着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眼泪直流。
挣扎着抬起头,随后琳波契看清了周围。
这里是学校后厨堆放杂物的小院,离主校区有一段距离。
头顶的天空不再湛蓝,被一片翻滚着浓烟的污浊灰尘所笼罩,如同一块铺天盖地的肮脏裹尸布。
西方远处地平线上,暗红色的火光在灰暗天幕下无声地燃烧、跳跃,将低垂的云层都映染成不祥的血色。
沉闷的爆炸声一阵阵自西向东滚过大地,脚下的地面都在微微震颤。
战争,不再是收音机里遥远模糊的词汇。
它以最狰狞、最直观的方式,撕裂了琳波契认知的世界。
琳波契用手背狠狠擦掉脸上的灰尘和咳出的泪水,顾不上膝盖和手臂火辣辣的疼痛,挣扎着爬起来。
风吹起被汗水浸湿贴在脸上的长发,被遮挡的视线悉数显露。
她朝着记忆中通往橡木溪谷的道路,一路狂奔。
曾经熟悉的道路,此刻已沦为噩梦般的景象。
通往城外的公路上,挤满了逃难的人群和车辆,混乱不堪。
涂着狰狞迷彩的卡车满载士兵和军用物资,发出暴躁的轰鸣。驾驶员们试图在缓慢蠕动的人流中撕开一条通道。
平民拖家带口,或是仅仅背着一个小小的包裹,脸上刻满了茫然和恐惧。
哭喊,咒骂,呻吟,嘶吼,尖鸣……无数声音混杂在一起,形成一股令人窒息的绝望洪流。
琳波契不忍再看。
瘦小的身影在这股洪流中逆流而上,像一叶随时会被巨浪吞没的扁舟。
她必须跑,用尽一切力气奔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