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带着一种浑浊的鱼肚白，艰难地从厚重的硝烟雾层后渗透出来，吝啬地涂抹在满目疮痍的大地上。

    琳波契像个被抽走了灵魂的破旧玩偶，跋涉在返回城市的路上。

    每一步，都牵扯着昨夜在废墟中挖掘留下的伤口。

    大大小小的擦伤和划痕，特别是那双血肉与指甲翻卷的手，每一次无意识的蜷缩都带来钻心的刺痛。

    但身体的疼痛，远不及心底那片被彻底冻结的荒原来得冰冷刺骨。

    哥哥肯荻尔那张平静漠然、甚至没有瞥她一眼的侧脸，成为最锋利的冰锥，反复刺穿着她的意识。

    军用吉普红亮的尾灯消失在焦土尽头的一幕，在她空洞的回忆上灼烧出永不磨灭的印记。

    唯一的依靠抛弃了她，以一种比轰炸更彻底、更残忍的方式。

    琳波契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麻木的双腿绕过彻夜燃烧的田野，避开路上新出现的弹坑和散落的残骸。

    当橡树叶学校那爬满常春藤的高耸红砖围墙终于出现在视野尽头时，琳波契的脚步下意识地顿住了。

    熟悉的尖顶轮廓在灰蒙蒙的晨光中沉默着，地下防空洞的入口像一张吞噬未来的嘴。

    一股强烈的抗拒感瞬间攫住了她。

    还要再次回到那个被铁门锁死的、充满压抑啜泣和虚假安全感的坟墓？

    然后在朋友们担忧的目光下，一遍遍解释她为何逃离？

    她无法面对。

    那个充斥着书本、以及哥哥保护的世界，连同那个被抛弃的过去，一同在她心中崩塌了。

    她僵硬地站在通往学校的小路岔口，内心被冰冷的荒芜和无处可去的茫然填满。

    然而昨夜进城时匆匆掠过的一幕，如同黑暗中划亮的火柴，猛地在她死寂的脑海中闪现。

    市中心广场边缘，那面巨大的、被探照灯打亮的广告牌！

    在阴云密布、仿若燃烧的天空下，一架线条凌厉、闪烁金属光芒的“银隼”式战斗机，以近乎垂直的姿态撕裂云层，俯冲而下！

    巨大的、血红色的标语如同惊雷般炸开：

    “天空在召唤！你的翅膀，即是祖国的盾牌！”

    “加入联盟空军！成为撕裂长空的雄鹰！为荣耀而战！”

    标语下方，一行稍小的、却更加触目惊心的黑体字：

    “飞行员招募处：中央广场征兵站。即刻报名，守护家园！”

    守护家园。

    琳波契的嘴角扯出一个冰冷而扭曲的弧度。

    她的家，那个倾斜着屋顶的阁楼小屋，连同里面所有微弱的温暖和虚假的依靠，已经在橡木溪谷的焦土中化为乌有。

    她还能守护什么。

    但，撕裂长空的雄鹰……

    哥哥曾经温柔的声音，遥远却又无比清晰地穿透记忆的冰层，在废墟的风里响起：

    “强大，坚定，理智，内敛……”

    这些词语，像冰冷的火星，溅落在她心中那片被背叛和绝望冻结的荒原上。

    年少时受到的侮辱，军官粗暴的驱逐，还有哥哥那漠然离去的车窗……

    所有刺耳的噪音，所有冰冷的蔑视，所有将她踩入泥泞的情绪，都需要一个答案。

    一个用行动书写的、响亮亮的答案！

    她要所有毁掉她宁静生活的敌人一个个消失！

    一股灼热火焰，猛地从琳波契心底那片冰封的废墟中燃起。

    烧尽了茫然，烧尽了软弱，烧尽了最后一丝对过去的留恋与乞求。

    那双空洞死寂的黑眼睛，瞬间为决绝所占领。

    她没有走向学校的大门。她甚至没有再看那熟悉的围墙一眼。

    沾满血污和灰烬的校服裙摆猛地一旋！

    她像一头终于确定了猎杀目标的孤狼，拖着伤痕累累的疲惫躯体，转身朝着城市中心的方向，大步走去。

    每一步踏在冰冷的地面上，都仿佛在向过去那个会被轻易抛弃的自己告别。

    *

    中央广场。

    昔日象征和平的喷泉早已干涸，池底积满了垃圾和污水。广场上人头攒动，混乱不堪，巨大的征兵横幅在寒风中猎猎作响。

    十几个临时搭建的征兵点帐篷依次排开，每个帐篷前都排着长长的队伍，大多是面容愁苦或神情麻木的男性青壮年。

    步兵、工兵、运输队、后勤医疗……各个兵种的招募点前都人满为患，向外扩着不断的嘈杂声。

    唯独一个帐篷例外。

    那个帐篷上悬挂的旗帜图案最为醒目：一只展开双翼、爪下抓着闪电的黑色铁鹰。

    帐篷前竖着的牌子，用加粗的字体写着：“帝国空军战斗机飞行员招募处”。

    与其他帐篷前拥挤的人龙形成鲜明对比的是，这个帐篷前几乎门可罗雀。

    只有寥寥几个脸上带着犹豫和不安的年轻男子在徘徊，他们穿着更加破烂，探头探脑地向里面张望，却没人真正上前报名。

    帐篷里，两个穿着笔挺空军尉官制服的人正百无聊赖地坐着，一个在擦拭眼镜，另一个对着桌子上一叠厚厚的、几乎没动过的报名表格打哈欠。

    前线是绞肉机，天空更是钢铁与炮弹的死亡角斗场。近期的败战让谁都知道，成为飞行员意味着什么。

    将年轻的生命直接投入联盟与卡厄瑞帝国最惨烈、最瞬息万变的空中绞杀。

    高额的阵亡率像巨大的阴影，笼罩在每一个可能靠近这张桌子的人心头。

    荣耀的标语再响亮，也掩盖不了从东线传回的残酷现实。

    一架架战机化作火焰流星坠落，驾驶员跳伞失踪生死未卜。

    就在这时，琳波契带着一身尘土和血污，径直穿过广场上喧嚣混乱的人群。

    她无视周围投来的目光，目标明确地走向了那个最冷清的帐篷。

    琳波契停在帐篷入口的阳光下，试着整理自己，给军官留下一个好印象。

    手掌抚平沾满暗红血迹的呢子裙校服，胸口“橡树叶”的标志还依稀可辨，又随手抓了几把蓬乱如草的头发，发间纷纷扬扬的草木灰烬落下。

    目光最后落到那双结满血痂的手。

    十指肿胀，指甲外翻断裂，多处伤口虽然已不再流血，但翻开的皮肉和凝固的血痂混合着黑灰色的泥土，被野兽啃噬过一般，狰狞可怖。

    她像一个刚从地狱最深处的废墟里爬出来的鬼魂，突兀地闯入了这个混乱却依旧属于生者的征兵现场。

    整个广场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

    离得近的人群瞬间安静下来，像被无形的浪推开，在她周围形成一个小小的真空地带。

    负责飞行员招募的维特中尉正无聊地转着笔，突然感觉光线一暗，紧接着一股浓烈的硝烟、尘土和血腥混合味扑面而来。

    他皱着眉抬起头，细长的眼睛瞬间瞪圆了。

    琳波契不去注意他人惊异、嫌恶或怜悯的目光，也完全无视了帐篷前那三四个围在边上看戏的年轻男子。

    她的目光死死钉在维特中尉面前那张印着联盟铁鹰标志的空白报名表上。

    然后，用那双还在微微颤抖的手，支撑着身体，不容置疑地稳稳拉开了维特中尉对面的椅子。

    校服裙摆拂过冰冷的金属椅腿，发出轻微的摩擦声，她坐了下来。

    动作并不优雅，甚至因为身体的疲惫和伤痛而显得有些僵硬笨拙。但她身形笔直，背脊挺得像一把宁折不弯的剑。

    整个广场的寂静被打破，取而代之的是一片难以置信的哗然！

    “‘橡树叶’的学生？疯了！肯定是疯了！”

    “哈！女人开飞机？是想上天给卡厄瑞人当靶子吗？”

    “肯定是受不了轰炸的刺激，脑子坏掉了！”

    嘲笑、讥讽、惊呼、甚至带着恶意的起哄声，潮水般从四面八方汹涌而来，瞬间将那个小小的征兵帐篷淹没。

    维特中尉脸色铁青，以严厉而审视的目光扫视着琳波契褴褛的衣衫、肮脏的脸庞和那双惨不忍睹的手。

    “这位、小姐，”他的声音带着强行压制的惊愕和不悦，刻意加重了“小姐”两个字，充满了怀疑和审视，

    “你是不是走错地方了？这里是空军战斗机飞行员招募处！不是慈善收容所，也不是精神科门诊！”

    他试图用严厉的语气和职业军人的威压让她知难而退。

    琳波契一动不动。广场上的喧嚣谩骂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丝毫无法穿透她周身那层由绝望和决绝铸成的冰冷铠甲。

    她甚至没有看维特中尉一眼，目光依旧死死地锁定在那张空白的报名表上。

    她的嘴唇，因为干渴和寒冷而开裂，缓缓张开，发出一个嘶哑却异常清晰、如同生锈齿轮摩擦般的声音，瞬间压过了周围的嘈杂：

    “姓名：琳波契·冯·海因茨。”

    “年龄：二十岁。”

    “应征兵种：空军战斗机飞行员。”

    每一个字，都像一颗冰冷的子弹，射入维特中尉和周围所有人的耳膜。

    没有祈求，没有解释，只有不容置疑的宣告。

    周围的嘲笑声在这一刻也诡异地停顿了一下，似乎被这平静到可怕的宣告震慑住了。

    维特中尉的脸色变幻不定。由于前线飞行员大量阵亡，招募确实没有性别限制。

    他喉结滚动了一下，艰难地开口，声音干涩：“你、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前线……”

    “我知道。”琳波契打断了他，声音依旧嘶哑，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冰冷力量。

    “我知道前线是绞肉机。我知道天空是死亡角斗场。我知道卡厄瑞的子弹不会因为我是女人就拐弯。”

    她终于将目光从报名表上移开，缓缓抬起那双伤痕累累、却异常稳定的手，伸向维特中尉面前桌上的钢笔。

    沾着血污和泥土的手指，坚定地握住了那支冰冷的金属笔杆。

    “所以，”她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回荡在骤然安静的帐篷内外，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刀锋，

    “给我那张表。”

    目光再次迎上维特中尉震惊的眼神，嘴角甚至勾起一丝微不可察的、冰冷而残酷的弧度：

    “我要的，就是能手刃仇敌的身份。”

    滔天恨意被压在心下。

    炸毁橡木溪谷的卡厄瑞敌军得死，带走肯荻尔的人也该死！

    然后就轮到你了……

    肯荻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