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章

    冷。

    刺骨的冷,像无数根细密的针,扎透了皮肉,狠狠钻进骨头缝里。不是寒冬腊月北风呼啸那种外侵的寒冷,而是从五脏六腑、四肢百骸里透出来的,带着死气的阴寒。

    苏青禾猛地睁开眼。

    视线模糊了一瞬,随即被糊满旧报纸、发黄卷曲的天花板占据。浓重的霉味、陈年灰尘的气息,还有劣质煤烟那挥之不去的呛人余味,混合成一种令人窒息的、属于贫穷和绝望的独特气味,沉甸甸地压在她的口鼻之上。耳朵里嗡嗡作响,是长久死寂后的耳鸣,还是楼下传来的、属于这个家的嘈杂噪音?她分不清。

    “哐当!”

    一声巨响,伴随着木门被粗暴推开的吱呀呻吟,刺破了阁楼死水般的沉静。一股更凛冽的寒气裹挟着楼下厨房的油烟味直冲上来。

    “死丫头!太阳都晒屁股了还挺尸?等着老娘把饭喂到你嘴里不成?!”

    尖利刻薄的嗓音像钝刀子刮过耳膜,瞬间将苏青禾残存的混沌彻底劈开。

    王桂花!

    这个声音,哪怕化成灰,苏青禾也认得!前世,就是这个女人,她的亲生母亲,为了儿子苏建国的彩礼,为了讨好儿媳刘红梅,一次次将她推入火坑,榨干她最后一滴血汗,在她重病时卷走她仅有的救命钱,甚至在她咽气前,还在咒骂她是“赔钱货”、“扫把星”!

    滔天的恨意如同岩浆,在苏青禾冰冷的胸腔里轰然炸开!她想坐起来,想扑过去撕碎那张虚伪刻薄的脸!可身体沉重得像灌满了铅,喉咙干涩发紧,连一丝声音都发不出。只有眼珠,还能转动。

    她艰难地侧过头。视线所及,是阁楼逼仄的全貌:倾斜的屋顶压得很低,裸露的椽木黑黢黢的,几缕天光从糊着厚厚旧报纸的狭窄气窗缝隙里挤进来,映照出空气中飞舞的灰尘。她身下是硬邦邦的木板床,铺着薄薄一层散发着潮气的旧褥子。墙角堆着些看不清的杂物,散发着陈腐的气息。唯一算得上“家具”的,是一张缺了腿用砖头垫着的旧桌子,上面放着一个掉了大半搪瓷、印着模糊红双喜的脸盆。

    这景象……如此熟悉,又如此遥远。

    这不是她前世蜗居在城中村潮湿地下室里的场景。这……这是……

    “装死是吧?行!老娘给你醒醒神!”

    伴随着王桂花恶毒的咒骂,一瓢冰冷刺骨、混杂着冰碴的水,兜头盖脸地泼了过来!

    “哗啦——!”

    刺骨的寒意瞬间席卷全身!冷水顺着她的头发、脸颊、脖颈疯狂流淌,浸透了单薄的旧棉布睡衣,冻得她浑身猛地一颤,牙齿不受控制地咯咯作响。生理性的泪水混着冰水糊了满脸。

    但这股极致的冰冷,却像一道闪电,劈开了她记忆深处最厚重、最黑暗的帷幕!

    1978年!深秋!她22岁,作为最后一批回城的知青,因为“家庭成分”问题,工作迟迟没有着落,只能寄居在娘家这间冬冷夏热、连转身都困难的阁楼里!成了全家眼中吃白饭的累赘!就是在这个深秋的早晨,王桂花用一瓢冷水,浇熄了她最后一点对亲情的幻想,也浇醒了她逆来顺受的懦弱!

    她重生了!回到了1978年!回到了噩梦开始的地方!回到了她人生所有悲剧的起点!

    巨大的荒谬感和一种近乎毁灭性的狂喜在她心头疯狂交织、碰撞!老天爷!你听到了我临死前那不甘的嘶吼了吗?!你给了我一次重来的机会!那些蚀骨的恨!那些被践踏的才华!那些被掠夺的设计稿!那个因误会而错失一生、最终郁郁而终的陆振华!还有那个道貌岸然、骗婚吸血、最终和小三卷款私奔的渣滓周伟……都还在!一切都还来得及!

    “醒了就别装死狗!赶紧给老娘滚下来!” 王桂花叉着腰站在阁楼入口的木梯旁,臃肿的旧棉袄裹着她矮胖的身材,颧骨高耸的脸上满是厌烦和不耐,“一大家子人都等着吃饭,就你金贵?真当自己是城里的娇小姐了?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是个什么玩意儿!丧门星!”

    苏青禾没有像前世那样惊恐地瑟缩道歉。她缓缓地、极其艰难地用手臂支撑起湿透冰冷、僵硬沉重的身体,靠在冰冷的木板墙上。湿漉漉的头发贴在脸颊和脖颈,冰冷刺骨,但她的眼神,却穿过凌乱的发丝,直直地投向王桂花。

    那眼神里没有了往日的怯懦、讨好和恐惧,只有一片死水般的冰冷,以及冰层下汹涌燃烧的、足以焚毁一切的烈焰。那不是一个22岁走投无路女孩的眼神,而像是一个从地狱爬回来、看透世间所有丑恶的复仇者的凝视。

    王桂花被这眼神看得心头莫名一悸,后背竟窜起一股凉意。她下意识地避开了那目光,随即又为自己的胆怯感到恼怒,声音拔得更高,尖利得刺耳:“看什么看?!还不快滚下来烧火!想饿死你哥你嫂子不成?养你这么大,一点用都没有,就知道吃白饭!还不如早点嫁出去换点彩礼……”

    嫁出去换彩礼!

    这几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苏青禾的心上!前世,就是在这个冬天,王桂花和刘红梅为了给苏建国凑钱买辆自行车充门面,伙同媒婆,要把她“卖”给钢铁厂那个死了两任老婆、据说有家暴倾向的五十岁老鳏夫张屠夫!她当时拼死反抗,甚至以跳河相逼才勉强躲过,却也因此彻底得罪了娘家,日子更加艰难,也为后来仓促嫁给虚伪的周伟埋下了祸根!

    恨意如同毒藤,在她心底疯狂滋长、缠绕。指甲深深掐进冰冷潮湿的手心,带来尖锐的疼痛,却让她混乱的头脑更加清醒。现在还不是撕破脸的时候。力量悬殊,她需要蛰伏,需要时间!

    她垂下眼帘,掩去眸中滔天的恨火,用尽全力控制着颤抖的身体和冰冷麻木的双腿,慢慢地、一步一步地挪下那陡峭摇晃的木梯。每走一步,冰冷的湿衣贴在身上都带来一阵刺骨的寒意和摩擦的刺痛,提醒着她此刻的处境和刻骨的屈辱。

    楼下狭窄的堂屋兼厨房里,气氛同样冰冷。

    父亲苏大强,那个永远佝偻着背、沉默得像块背景板的懦弱男人,正蹲在门口的小板凳上,“吧嗒吧嗒”地抽着劣质旱烟,烟雾缭绕也遮不住他脸上的麻木和愁苦。他甚至连眼皮都没抬一下,仿佛阁楼上发生的一切,女儿的狼狈,都与他无关。

    大哥苏建国,像一滩烂泥一样歪在唯一一张破旧的靠背椅上,跷着二郎腿,正百无聊赖地抠着指甲缝里的黑泥。看见苏青禾湿漉漉、狼狈不堪地下来,他咧开嘴,露出一个充满恶意的讥笑:“哟,大小姐终于舍得下凡了?洗个冷水澡清醒清醒?挺好!”

    嫂子刘红梅则坐在桌边唯一一张看起来好点的凳子上,手里抓着一把炒黄豆,一边“嘎嘣嘎嘣”地嚼着,一边用那双精明外露的吊梢眼,像打量一件待价而沽的货物一样,上上下下扫视着苏青禾,嘴角撇着毫不掩饰的轻蔑:“妈,你也真是,泼什么水啊,这身衣服湿了不还得费柴火烤?本来就费粮食,现在又费柴火……”

    王桂花把手里空了的水瓢重重往灶台上一摔,发出刺耳的响声,指着苏青禾骂道:“费!费死拉倒!总比养个吃白食的强!赶紧的,把灶火捅开!建国一会儿还要出去见朋友,耽误了他的正事,看我不扒了你的皮!” 她转身从灶台角落一个盖着盖子的瓦盆里,小心翼翼地舀出小半碗黄澄澄的玉米面,又从一个布袋里倒出一点黑乎乎的地瓜面,混在一起,嘴里还在骂骂咧咧,“一天到晚就知道吃!也不看看自己什么命!天生就是个穷酸命,还妄想当城里人吃商品粮?做梦去吧!趁早找个婆家是正经!”

    苏青禾沉默地走到冰冷的土灶前,蹲下身。灶膛里只剩下一点微弱的灰烬余温。她拿起冰冷的火钳,机械地拨弄着冰冷的灰烬,又从旁边拿起几根细小的、带着湿气的柴禾塞进去。手冻得僵硬,几乎握不住火钳。前世,她也是在这样的寒冬里,在这样的辱骂声中,一遍遍地点燃这冰冷的灶膛,燃尽自己的青春和希望。

    她划着火柴。微弱的火苗在冰冷的空气中颤抖着,小心翼翼地舔舐着潮湿的柴禾,发出滋滋的轻响和呛人的烟雾,却迟迟不肯燃起。

    “废物!连个火都点不着!养你有什么用!” 王桂花的骂声如影随形。

    就在这时,堂屋那扇薄薄的木板门被轻轻叩响了。

    “笃笃笃。”

    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与屋内压抑气氛截然不同的温和与克制。

    所有人的目光都下意识地投向门口。

    苏大强终于抬了抬眼皮,又迅速垂下。苏建国依旧歪着,只是好奇地瞟了一眼。刘红梅嚼豆子的动作停了停,眼神里闪过一丝探究。

    王桂花皱起眉头,不耐烦地吼道:“谁啊?大清早的!”

    门外传来一个低沉平稳、带着些许磁性的男声,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门板:“苏婶子,是我,振华。厂里发的煤饼,我看您家门口还没领,顺路给您捎过来了,放门口了。”

    陆振华!

    这个名字像一道微弱的电流,瞬间击穿了苏青禾冰封的心脏!她拨弄柴火的手猛地一僵,几乎捏不住冰冷的火钳。

    是他!真的是他!

    那个住在她家隔壁,在机械厂当技术员,总是沉默寡言却会在她挑水时“恰好”路过帮她拎一把、会在她劈不动柴时“顺手”接过斧头、会在她默默流泪时隔着院墙递过一块干净手帕的陆振华!那个前世因为她听从娘家安排嫁给了“条件更好”的周伟,而黯然离开,最终在南方郁郁早逝,直到她临死前才辗转得知他一生未娶、默默守护过她消息的陆振华!

    悔恨、愧疚、以及一种迟来了两世的、难以言喻的酸楚瞬间涌上喉头,让她几乎窒息。她死死咬住下唇,才抑制住冲出去看他的冲动。

    王桂花显然对陆振华这种“不合时宜”的打扰没什么好感,尤其是对方还是个“成分”也不算太好的普通工人,她没好气地冲着门外喊:“放门口吧放门口吧!知道了!”

    门外安静了一下,随即是轻微的脚步声远去。

    刘红梅眼珠一转,立刻起身,快步走到门口,拉开门闩探头看了一眼。门口放着两块黑乎乎的、结实的煤饼。她撇撇嘴,把煤饼拎了进来,随手丢在墙角,嘴里嘟囔着:“哼,无事献殷勤……一个穷技术员,能有什么好心眼子?怕是也惦记着什么吧……” 她意有所指地瞥了一眼蹲在灶台前的苏青禾。

    王桂花没理会刘红梅的嘀咕,注意力很快又回到苏青禾身上,见她灶膛里的火还没旺起来,怒气又涌了上来:“磨蹭什么呢!火呢?!你想饿死我们全家啊!”

    苏青禾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心绪,再次划着一根火柴。这一次,她将火柴小心翼翼地凑近灶膛里几片被烘得半干的枯叶下。火苗终于舔舐到了干燥处,顽强地燃烧起来,橘黄色的火焰跳跃着,渐渐吞没了细小的柴禾,发出噼啪的轻响,带来一丝微弱却真实的暖意。

    火光映在她湿漉漉的脸上,一半是冰冷的阴影,一半是跳动的暖光。那双低垂的眼眸深处,冰与火交织的烈焰,燃烧得比灶膛里的火焰更加炽烈、更加疯狂。

    就在这时,门外又传来一阵急促而略显粗鲁的脚步声,伴随着一个陌生男人粗声大气的嚷嚷:“苏婶子!苏婶子在家吗?大喜事啊!天大的喜事!”

    一个穿着半新蓝色涤卡外套、头发梳得油光水滑、脸上堆满夸张笑容的中年男人,连门都没敲,直接推门闯了进来,带进一股浓烈的廉价发油和烟味。

    王桂花一愣,随即脸上立刻堆起了与刚才截然不同的、近乎谄媚的笑容:“哎哟!是王媒人啊!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快请进快请进!红梅,快给王媒人倒碗水!” 她一边热情地招呼着,一边用眼神狠狠剜了苏青禾一眼,示意她赶紧把火烧旺。

    刘红梅也立刻换上了一副笑脸,殷勤地去拿碗。

    王媒人摆摆手,目光像探照灯一样在狭窄的屋子里扫了一圈,最后精准地落在刚刚站起身、湿发贴在脸颊、形容狼狈却掩不住清丽轮廓的苏青禾身上,那双精明的眼睛里瞬间闪过估价般的满意光芒。

    “哎呀,水就不喝了!我这是有天大的好消息,急着来告诉你们家呢!” 王媒人一拍大腿,声音洪亮得能掀翻屋顶,“钢铁厂的张主任!就是那个管后勤的张有福张主任!人家看上你们家晚晴啦!托我来提亲!聘礼这个数!” 她得意洋洋地伸出五根手指,在王桂花和刘红梅骤然放光、充满贪婪的眼神前晃了晃。

    “人家张主任可是正经领导,一个月工资七八十块呢!虽说年纪是大了点,前面也走了两房,但那都是女人没福气!嫁过去就是现成的主任夫人,吃香喝辣穿金戴银!晚晴丫头这是掉进福窝里了!” 王媒人唾沫横飞,仿佛在描述一个金碧辉煌的天堂,“人家张主任说了,只要人过去,立马给晚晴安排个厂里的轻省工作!这可是打着灯笼都难找的好亲事啊!苏婶子,您说是不是?”

    王桂花和刘红梅脸上的笑容已经灿烂得像两朵盛开的菊花,连连点头附和:“是是是!王媒人您说的对!这可是天大的福气!我们晚晴……”

    她们的奉承话还没说完,就被一个冰冷得毫无温度的声音打断。

    “哦?张主任?” 苏青禾缓缓转过身,湿透的旧衣贴在身上,勾勒出单薄却挺直的脊背。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被灶火映照着的眼眸,黑沉沉的,深不见底,像两口结了冰的寒潭,直直地看向唾沫横飞的王媒人。

    她抬起手,抹去脸颊上残留的一滴冰冷水珠,指尖冻得发白,声音却平静得像在讨论天气:

    “是那个喝酒就打人,前头两个老婆一个跳了河、一个瘫在床上的……张屠夫?”

    她的声音不高,却像一块巨石,狠狠砸进了这间刚刚被“喜讯”点燃的、充满贪婪和算计的屋子里。王媒人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像是被冻在了脸上。王桂花和刘红梅的菊花脸也瞬间变成了酱紫色。苏建国停止了抠指甲,愕然地抬起头。连一直装死的苏大强,抽烟的动作都顿住了,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惊愕。

    屋子里死一般的寂静,只剩下灶膛里柴火燃烧的噼啪声,显得格外清晰刺耳。

    王媒人张着嘴,脸上的肌肉抽搐了几下,像是想反驳,却又在苏青禾那双洞悉一切、冰冷刺骨的目光注视下,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窗外,一阵深秋的冷风打着旋儿吹过,卷起地上几片枯黄的落叶,拍打在糊着旧报纸的窗户上,发出沙沙的轻响,如同不祥的絮语。灶膛里的火光跳跃着,在苏青禾平静无波的侧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她微微垂下眼睫,目光落在自己依旧冰冷潮湿、布满细小裂口和冻疮的手指上。

    张屠夫……果然,命运的齿轮,再次无情地转动了。只是这一次,冰冷的河水,该淹死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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