灶膛里那点微弱的噼啪声,此刻成了死寂堂屋里唯一的活物。王媒人那张涂着廉价脂粉的脸,像打翻了调色盘,青红交加,精彩纷呈。她张着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活像一条被掐住了脖子的老母鸡,半天才憋出一句色厉内荏的尖叫:
“你……你个小蹄子胡吣什么!哪个烂舌头的在你面前嚼蛆?!张主任那是正经领导!前头那俩是她们命薄福浅!你少在这儿污蔑好人!这亲事多少人想攀还攀不上呢!”
“好人?”苏晚晴(苏青禾在心底已经为自己烙下新名)缓缓抬起眼帘,那双深潭般的眸子扫过王媒人,没有丝毫温度,只有一种洞悉一切的嘲弄,“王婶子,钢铁厂家属院东头那栋筒子楼,三楼左手边第二户,瘫在床上那个叫李春花的女人,您认识吗?去年冬天跳了护城河的刘小娟,她娘家兄弟现在还在到处告状,您听说过吗?”
每一个名字,都像是一记无形的重锤,狠狠砸在王媒人那摇摇欲坠的谎言之塔上。她的脸色由红转白,再由白转青,眼神闪烁,不敢再与苏晚晴对视,嘴唇哆嗦着,却再也说不出一个字来。苏晚晴说的太具体了,具体得让她心惊胆战。这些事,她当然知道!只是没想到,这个平日里闷不吭声、任人拿捏的苏家丫头,怎么会知道得这么清楚?!
王桂花的脸色比王媒人还要难看。她精心谋划的“好亲事”,被苏晚晴当众扒了个底朝天,那张“主任夫人”的金字招牌瞬间变成了催命符!这死丫头,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牙尖嘴利,这么……吓人?她只觉得一股邪火直冲脑门,烧得她理智全无。
“反了!反了天了!”王桂花猛地一拍灶台,震得上面的碗筷哗啦作响,她指着苏晚晴,手指因为愤怒而剧烈颤抖,“你个丧门星!克父克母的东西!王媒人好心给你说亲,你不知感恩,还敢污蔑好人?!看我不撕烂你的嘴!” 她像一头被激怒的母兽,张牙舞爪地就要扑上来。
“妈!”刘红梅眼疾手快,一把拽住了暴怒的王桂花。她那双吊梢眼里精光闪烁,飞快地扫过脸色惨白、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的王媒人,又瞥了一眼门口蹲着、依旧事不关己抽烟的苏大强,最后落在神色平静、眼神却冷得瘆人的苏晚晴身上。她心里飞快地盘算着:这死丫头今天太邪门!张屠夫这事肯定是黄了,硬逼着嫁过去万一真出事,名声更臭,说不定还要惹上官司!不如先稳住,另做打算……
“妈!您消消气!晚晴不懂事,您别跟她一般见识!”刘红梅假意劝着,手上用力把王桂花往后拉,同时对着王媒人赔笑道:“王婶子,您看这事闹的……我们家晚晴年纪小不懂事,又刚回城,听风就是雨的,您大人有大量,别跟她计较。这亲事……这亲事我们再考虑考虑,考虑考虑……” 她一边说,一边半推半搡地把还在骂骂咧咧的王桂花往屋里推。
王媒人得了台阶,哪里还敢久留?苏晚晴那双眼睛看得她心里发毛。她胡乱地摆摆手,连场面话都懒得说,像是躲避瘟疫一样,转身就往外走,那油光水滑的头发都散乱了几缕,背影狼狈不堪。
“哎!王媒人!您别走啊!这……”刘红梅假意喊了两声,见人走远了,立刻收了声,脸色也沉了下来。她松开王桂花,走到苏晚晴面前,吊梢眼眯着,上下打量着她,仿佛第一次认识这个小姑子。
“行啊,苏晚晴,”刘红梅的声音阴恻恻的,带着探究和毫不掩饰的威胁,“翅膀硬了?敢这么跟你妈、跟媒人说话?张屠夫的事你打哪儿听来的?嗯?谁教你的?”
苏晚晴连眼皮都没抬一下,仿佛没听见刘红梅的质问。她只是拿起火钳,慢条斯理地拨弄着灶膛里渐旺的火焰,将几根稍粗的柴禾添进去。火光照着她湿透后贴在额角、脸颊的发丝,也映着她毫无波澜的侧脸。
“嫂子想知道?”她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清晰地钻进每个人耳朵里,“去钢铁厂家属院问问不就知道了?或者,去护城河边走走?听说……那儿晚上不太平。”
“你!”刘红梅被她这轻飘飘却寒意森森的话噎得一窒,一股寒气顺着脊椎爬上来。她还想再说什么,却被王桂花歇斯底里的咆哮打断。
“滚!你给我滚!滚回你的阁楼去!今天别想吃饭!饿死你个白眼狼!”王桂花气得浑身发抖,指着阁楼的楼梯口,唾沫星子横飞。
苏晚晴放下火钳,直起身。湿透的衣服贴在身上,冰冷刺骨,身体因为寒冷和之前的虚弱还在微微发抖,但她的背脊却挺得笔直。她看也没看暴怒的王桂花和阴沉的刘红梅,更没有理会角落里装死的苏大强和一脸幸灾乐祸的苏建国。她径直走向墙角那两块黑乎乎的煤饼——陆振华送来的煤饼。
煤饼很沉,很结实。冰冷的触感从指尖传来,却奇异地带来一丝微弱的力量感。她弯腰,用冻得几乎失去知觉的手,艰难地将其中一块抱了起来。煤灰沾了她一身,但她毫不在意。
在全家或愤怒、或阴冷、或麻木、或嘲弄的目光注视下,她抱着那块沉甸甸的煤饼,一步一步,沉默而坚定地,走向那通向阁楼的、陡峭摇晃的木梯。
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冰冷的湿衣摩擦着皮肤,带来刺痛。身体的虚弱感阵阵袭来。阁楼的阴影如同巨兽的口,等待着将她吞噬。
但她没有回头。
阁楼里,依旧是刺骨的阴冷和挥之不去的霉味。唯一的“窗户”透进的光线更加昏暗。苏晚晴将那块珍贵的煤饼小心地放在墙角最干燥的地方,用几块破木板稍微挡了挡。这是热源,是希望的火种。
她脱下那身湿透冰冷、几乎冻僵的旧棉布睡衣,换上另一件同样单薄、打着补丁的旧衣。身体因为寒冷而剧烈地颤抖着,牙齿咯咯作响。她环顾这个狭小、破败、充满屈辱的囚笼,目光最终落在那张缺腿的破桌子下面,一个不起眼的、落满灰尘的旧藤条箱子上。
前世,这个箱子是她装一些杂物和舍不得丢掉的旧书的。但此刻,她清楚地记得,在回城的行李里,她偷偷塞进了一样东西——那是她在下乡的最后一年,公社缝纫组淘汰下来、准备当引火物烧掉的一小包碎布头!花花绿绿,各种材质都有,大多是巴掌大小的边角料,最大的也不过尺许见方。当时同屋的知青都笑话她捡垃圾,她却鬼使神差地留了下来,洗干净,叠好,藏在了箱底。
那是她前世被生活磨灭前,对色彩、对布料、对“美”的最后一点本能眷恋。
她蹲下身,费力地将那个沉重的藤条箱子拖出来。灰尘呛得她咳嗽了几声。她打开箱子,拨开上面几件同样破旧的衣服和几本卷了边的旧书,手指触到了最底下那叠用旧报纸仔细包好的东西。
解开报纸,一股淡淡的、混合着皂角和阳光晒过的干净气息扑面而来。里面是厚厚一叠碎布!的确良的挺括、棉布的柔软、劳动布的厚实、甚至还有几小块鲜艳的格子和细小的碎花布……虽然颜色混杂,大小不一,边角毛糙,但都洗得干干净净,叠得整整齐齐。
苏晚晴的手指拂过这些冰凉却柔软的布料,前世那些被尘封的记忆如同潮水般汹涌而至。灯光璀璨的T台,模特身上流淌的华服,国际订单纷至沓来时的意气风发……以及,设计稿被林薇薇窃取时那剜心刺骨的痛,心血被践踏的屈辱,才华被时代和人心联手埋葬的绝望……
冰与火的激流在她胸中碰撞、翻腾。恨意在燃烧,但比恨意更强烈的,是一种近乎疯狂的渴望!渴望证明自己!渴望用这双手,用这被踩进泥里的才华,撕开这令人窒息的黑暗!
她抓起几块碎布,指腹感受着不同布料的肌理和特性。目光在昏暗的光线下变得锐利而专注,前世无数经典的设计图稿、裁剪技巧、流行元素在脑海中飞速闪现、分解、重组。一个大胆而清晰的念头,如同黑暗中划过的闪电,瞬间照亮了她的脑海!
做衣服!就用这些碎布头!做出让这个灰暗时代眼前一亮的衣服!
不是简单的缝补拼接,而是设计!用独特的设计,化腐朽为神奇!让这些被人视作垃圾的碎片,成为她撬动命运的第一块基石!
这个念头一起,身体里那股因寒冷和虚弱带来的颤抖似乎都减轻了许多。一种久违的、属于创造者的激情和力量感,在她干涸的心田里悄然复苏。
她立刻行动起来。顾不上身体的寒冷和饥饿,她将那叠碎布全部摊开在冰冷的地板上,借着气窗透进来的微弱天光,像一位将军审视着他的士兵,又像一个艺术家在挑选她的颜料。手指灵巧地翻动、比划、拼接。
深蓝色的劳动布做主体,挺括有型,适合做外套的肩部和前襟。米白色的确良做内衬,干净清爽。一块巴掌大的红色格子布,可以做胸前的口袋盖,瞬间点亮沉闷……还有几块细小的碎花布,可以巧妙地拼接在袖口或领口做点缀……
她的眼神越来越亮,动作越来越快,前世浸淫服装设计几十年的经验和被苦难磨砺出的急智在这一刻完美融合。一件小巧、利落、带着独特拼接设计感的女式翻领短款外套雏形,在她脑海中迅速成型!
没有纸笔,她直接拿起一小块烧剩的、顶端焦黑的木炭,在冰冷粗糙的地板上飞快地勾勒出草图。线条简洁有力,比例精准,每一个拼接的细节都清晰地呈现出来。炭灰沾满了她的手指,她却浑然不觉。
就在这时,楼下传来刘红梅刻意拔高的、阴阳怪气的嗓音:“妈,您消消气,为那个白眼狼气坏身子不值当!我看她就是中邪了!欠收拾!等晚上建国回来,好好‘开导开导’她,看她还敢不敢胡说八道!”
紧接着是王桂花余怒未消的咒骂:“收拾!必须收拾!反了她了!还有,从今天起,一粒米都不准给她!我看她能硬气到几时!饿她三天,看她还敢不敢蹬鼻子上脸!”
苏建国含糊地应了一声,似乎还带着看好戏的狞笑。
苏晚晴勾画草图的手指微微一顿,炭笔在地板上划出一道深刻的痕迹。饥饿?威胁?开导?前世那些被苏建国“开导”的记忆——推搡、辱骂、甚至偷偷掐拧的疼痛——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上她的心脏。
她缓缓抬起头,望向那扇通往楼下的、紧闭的阁楼小门。门板薄得像纸,隔绝不了楼下恶毒的诅咒,也阻挡不了即将到来的恶意。
冰冷的空气仿佛凝固了。阁楼里,只有她略显急促的呼吸声,和炭笔划过地面发出的、沙哑而执拗的“嚓嚓”声。地板上,那件用碎布拼接构思的外衣草图轮廓愈发清晰,线条凌厉,如同出鞘的刀锋。
炭笔的尖端,在那件草图外套的胸口位置,重重地点了一下。留下一个浓黑、决绝的印记。
她需要工具。一把锋利的剪刀,一根坚韧的针,还有……线。这些最基础的东西,在这个家里,却需要费尽心思才能拿到。而且,必须隐秘。
楼下,王桂花的咒骂声渐渐变成了对晚饭的抱怨和指挥,锅碗瓢盆的碰撞声响起。刘红梅似乎在殷勤地帮忙,声音带着刻意的讨好。
机会!
苏晚晴迅速将地上的碎布和炭笔草图用旧报纸重新包好,塞回藤条箱子最底层,用衣物盖严实。她轻手轻脚地走到阁楼入口,侧耳倾听。楼下暂时没人注意这边。
她像一只灵巧的猫,悄无声息地溜下木梯,没有发出一点声响。厨房里,王桂花正背对着门口,在灶台前挥舞着锅铲,油烟弥漫。刘红梅在堂屋擦桌子,嘴里哼着不成调的小曲。苏大强依旧蹲在门口,像个沉默的影子。苏建国不知晃悠到哪里去了。
目标明确——王桂花那个宝贝针线筐!就放在堂屋角落的矮柜上!
苏晚晴屏住呼吸,贴着冰冷的墙壁,利用厨房门框的阴影,迅速移动到矮柜旁。那是一个用旧竹片编成的小筐,里面乱七八糟地塞着顶针、几团颜色陈旧的棉线、几枚大小不一的缝衣针,还有一把木柄磨得发亮的老式剪刀。
她心跳如鼓,指尖因为紧张而微微发凉。她飞快地扫了一眼厨房和堂屋,确认无人注意。伸手!目标:剪刀和针线!
手指刚触到冰凉的剪刀柄——
“哟!这是干嘛呢?鬼鬼祟祟的!”一个尖利的声音突然在身后响起!
苏晚晴浑身一僵,血液仿佛瞬间冻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