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用不着火。”
苏晚晴的声音不高,却像淬了冰的针,带着一种洞穿灵魂的平静和锐利,清晰地刺破了火场边缘的混乱与嘈杂。那根染着她自己血渍的缝衣针,从她指尖无声坠落,没入冰冷的沙土,只留下一点微不足道的痕迹,却仿佛宣告了一场无声的审判。
火光在她身后冲天而起,映照着她沾满黑灰、却挺直如松的背影。那张年轻的脸上没有任何被污蔑的慌乱,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冰冷和一种令人心悸的漠然。那双眼睛,扫过地上翻滚哀嚎、如同焦炭般的苏建国,扫过周围那些惊疑不定、带着恐惧和探究的面孔,最后落向远处那片被火光照亮、如同鬼蜮般的废墟——那个刚刚差点将她吞噬的“家”。
空气仿佛凝固了。苏建国那怨毒的指控和凄厉的惨叫,在苏晚晴这轻飘飘却又重逾千钧的反击下,显得如此苍白无力,甚至带着一种荒谬的滑稽。人群中的窃窃私语瞬间低了下去,那些质疑的目光在触及苏晚晴那平静得近乎冷酷的眼神时,竟不由自主地瑟缩了一下。
是啊,一个刚从火场逃出来、同样狼狈不堪、甚至看起来更加虚弱单薄的女孩,怎么可能是纵火的元凶?更何况,是烧死自己的亲哥哥?苏建国那平日里好吃懒做、惹是生非、动辄打骂家人的德行,街坊邻居谁人不知?他此刻的指控,更像是一条疯狗临死前的胡乱攀咬!
“你……你……”苏建国被苏晚晴那冰冷的眼神和话语噎得一口气没上来,剧痛和愤怒交织,加上严重的烧伤,让他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竟一时说不出完整的咒骂,只剩下痛苦的嘶嚎和翻滚。
“建国!我的儿啊!!”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嚎猛地从人群外围炸响!只见王桂花披头散发,如同疯魔般拨开人群冲了进来!她一眼看到地上浑身焦黑、不成人形的儿子,顿时如遭雷击,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尖叫,扑倒在苏建国身边,想要触碰却又不敢,只能拍打着地面嚎啕大哭:“我的儿啊!是谁把你害成这样啊!天杀的!不得好死啊!……”
她的哭嚎凄厉绝望,充满了母亲最原始的悲痛。然而,当她抬起泪眼模糊的脸,看到站在不远处、冷眼旁观的苏晚晴时,那双浑浊的眼睛里瞬间迸射出比苏建国更加怨毒百倍的凶光!
“是你!!”王桂花猛地指向苏晚晴,声音尖利得几乎刺破耳膜,带着刻骨的仇恨,“是你这个扫把星!克父克母的丧门星!是你害了我儿子!你嫉妒他!你恨他!你巴不得他死!你不得好死啊!!”她挣扎着想要扑过来撕打,却被旁边的人死死拉住。
面对王桂花那淬毒般的指控和怨毒的诅咒,苏晚晴连眼皮都没抬一下。她的目光越过歇斯底里的王桂花,越过地上哀嚎翻滚的苏建国,如同穿透了这纷扰的烟火人间,投向更远、更深的黑暗。那根坠入泥土的缝衣针,仿佛在她心中竖立起了一道冰冷坚硬的界碑,彻底隔绝了那所谓的“亲情”。
陆振华一步上前,再次将苏晚晴护在身后。他高大的身影如同磐石,冷冷地扫了一眼状若疯癫的王桂花,那眼神中的警告如同实质的寒冰,让王桂花的哭嚎都窒了一窒。
“够了!”一个穿着蓝色旧制服、看起来像是附近厂区保卫科的人挤了进来,皱着眉头,大声呵斥道,“都什么时候了!还在这里吵!赶紧救人!火还没灭呢!”他指挥着旁边几个青壮,“快!找块门板!把他抬去厂卫生所!快!”
人群的注意力被转移,手忙脚乱地去抬苏建国。王桂花也被几个人半拖半拽地架了起来,她依旧挣扎着、哭嚎着、咒骂着,怨毒的目光如同跗骨之蛆,死死钉在苏晚晴身上。
苏晚晴却像没看见一样。她缓缓转过身,不再看那片混乱和污蔑,目光投向那片依旧在燃烧、映红了夜空的废墟。火光在她漆黑的瞳孔里跳跃,却映不出一丝暖意,只有冰冷的灰烬。
“我们走。”陆振华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低沉而坚定。他不再看那摊混乱,轻轻扶住苏晚晴冰冷僵硬的手臂,带着她,沉默而迅速地转身,融入了外围更深的黑暗之中,如同两滴汇入墨海的水珠,消失不见。
远离了火光的喧嚣和浓烟的呛咳,远离了王桂花那怨毒的哭嚎和苏建国非人的惨叫,冰冷的夜风重新包裹住两人。苏晚晴裹着陆振华那件宽大的工装棉袄,身体依旧在微微颤抖,不是因为寒冷,而是因为劫后余生的虚脱和心中那翻腾不息、冰冷刺骨的恨意。
陆振华一路无言,只是用身体为她挡着风,步伐沉稳。他没有带她回家,而是再次七拐八绕,避开可能有人迹的地方,最终来到了一个更加偏僻、堆满了废弃预制板和钢筋的荒地角落。这里远离居民区,只有远处城市的微光和头顶稀疏的星光。
他停下脚步,环顾四周,确认绝对安全后,才松开苏晚晴的手臂。他走到一堆相对平整的水泥预制板旁,脱下自己的毛衣(里面只剩一件单薄的秋衣),铺在上面。
“坐。”他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
苏晚晴没有拒绝,她确实快站不住了。她依言坐下,冰冷的预制板透过薄薄的毛衣传来寒意,却比不上她心中的冰冷。她抱着膝盖,将脸深深埋了进去,身体蜷缩成一团,像一只受伤后独自舔舐伤口的幼兽。无声的泪水再次汹涌而出,浸湿了棉袄的前襟。这一次,不再是恐惧的泪水,而是混杂着愤怒、委屈、后怕和一种被彻底抛弃后的、深入骨髓的孤寂。
陆振华沉默地站在一旁,像一尊沉默的守护石像。他没有安慰,没有询问,只是默默地从怀里(工装棉袄内侧的口袋)掏出一个用油纸仔细包裹着的东西。打开,里面竟然是两个还带着温热的白面馒头!
他将其中一个馒头递到苏晚晴蜷缩的身影旁。
食物的香气在冰冷的空气中弥漫开来,带着最原始的诱惑。
苏晚晴的身体微微动了一下。她缓缓抬起头,泪眼朦胧地看着眼前这个还冒着丝丝热气的白馒头,又看向陆振华。他的脸上沾满黑灰,嘴唇冻得有些发白,秋衣单薄地贴在身上,在寒风中显得格外清瘦,但那双深邃的眼眸,却如同寒夜里的星辰,坚定而温暖地注视着她。
“吃。”他依旧只有一个字。
巨大的酸楚再次涌上心头,淹没了所有的恨意。苏晚晴伸出手,那双手依旧带着冻疮和伤痕,颤抖着接过了那个温热的馒头。指尖传来的暖意,仿佛顺着血脉流遍了四肢百骸。她低下头,用力地咬了一口。松软香甜的面粉在口中化开,带着麦芽的清香,温暖着早已冻僵麻木的胃,也熨帖着她千疮百孔的心。
她小口小口地、近乎虔诚地吃着,泪水无声地滚落,滴在雪白的馒头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印记。她没有擦拭,只是任由泪水流淌,仿佛要将所有的委屈和痛苦都随着食物一起吞咽下去,转化为活下去的力量。
陆振华也拿起另一个馒头,默默地吃着。两人在这片冰冷的废墟旁,在无人知晓的黑暗角落,沉默地分享着这劫后余生的、带着泪水温度的食物。寒风依旧呼啸,却吹不散两人之间那无声流动的、比食物更暖的依靠与守护。
一个馒头下肚,身体终于有了一丝暖意。苏晚晴的情绪也稍微平复了一些。她抬起头,望向那片依旧映着红光的夜空,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缝纫机……还在里面吗?”
那是他们唯一的希望!如果被大火吞噬或者被倒塌的废墟掩埋……
陆振华咽下最后一口馒头,眼神凝重地望向火场方向。火势似乎小了一些,但浓烟依旧弥漫。他沉默了片刻,声音低沉:“不知道。火是从上面烧下来的,我们那个地方……位置很低,又是夹层,有砖墙隔着……或许……”他没有说下去,但眼中闪过一丝决绝,“天快亮了。等火彻底灭了,烟散了,我找机会回去看看。”
苏晚晴的心揪紧了。她知道回去查看的风险有多大!废墟随时可能二次坍塌,而且,王桂花和苏建国的事情还没完,那片区域现在肯定成了焦点!但她没有阻止。她只是用力地点了点头,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衣领内侧——那里空空如也,那根染血的针,已经留在了那片冰冷的沙土里,像一个无声的告别,也像一个决绝的开始。
“好。”她只说了一个字,却包含了所有的信任和等待。
黎明前的黑暗,是最深沉的寒冷。两人蜷缩在冰冷的预制板角落,靠在一起,用彼此的体温抵御着刺骨的寒风。陆振华将他那件毛衣也裹在了苏晚晴身上。苏晚晴靠着他坚实的手臂,听着他沉稳有力的心跳,感受着那令人心安的温暖和力量,紧绷的神经终于有了一丝松懈。疲惫如同潮水般席卷而来,她迷迷糊糊地陷入了半梦半醒的状态。
不知过了多久,天色由浓黑转为深灰,远处的火光彻底熄灭了,只留下滚滚的浓烟直冲天际,如同巨大的黑色挽歌。
陆振华轻轻动了动被苏晚晴枕得发麻的手臂,小心翼翼地站起身。“你在这里等着,千万别动,也别出声。”他低声叮嘱,眼神锐利地扫视着四周,“我很快回来。”
苏晚晴瞬间清醒,心提到了嗓子眼。她用力地点点头,将自己蜷缩得更紧,隐在废弃预制板的阴影里。
陆振华的身影如同敏捷的猎豹,悄无声息地融入了灰蒙蒙的晨雾之中,朝着那片依旧冒着浓烟的废墟潜行而去。
等待的时间,每一分每一秒都无比漫长。苏晚晴的心跳如同擂鼓,耳朵警惕地捕捉着周围任何一丝异响。寒风吹过废弃钢筋的缝隙,发出呜呜的悲鸣。远处似乎传来消防车收队的鸣笛声和人声的喧哗。王桂花那怨毒的哭嚎仿佛还萦绕在耳边。
时间仿佛凝固了。
就在苏晚晴的焦虑几乎达到顶点时,一个熟悉的身影终于从废墟方向灰蒙蒙的雾气中疾步返回!是陆振华!他背上似乎扛着一个沉重的东西,用厚厚的、浸满泥水和烟灰的帆布包裹着,形状……正是那台缝纫机的轮廓!
苏晚晴猛地站起身,几乎要冲出去!她的心脏狂跳起来,眼中迸发出难以置信的狂喜光芒!
陆振华动作迅捷,很快回到她藏身的角落。他放下背上的重物,解开包裹的帆布——昏暗中,那深绿色的“胜家”缝纫机机身赫然显露!虽然机身沾满了黑灰和泥水,面板被熏得发黑,机针似乎也有些弯曲,但整体结构完好!没有明显的烧毁痕迹!
它还在!它竟然真的还在!
“烟太大了,里面很黑……但位置很偏……上面塌下来的东西……刚好挡住了火……”陆振华喘着粗气,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和后怕,他用手抹了一把脸上的黑灰,“就是……被水淋了,灰很大……需要好好清理保养……”
苏晚晴再也抑制不住!她扑到缝纫机旁,手指颤抖着拂过那冰冷粗糙、沾满污秽却依旧坚固的机身,泪水再次夺眶而出!这一次,是喜悦的泪水!是希望的泪水!这台缝纫机,不仅是她复仇和独立的武器,更是陆振华拼着性命为她守护下来的、沉甸甸的信任和希望!
她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向陆振华,千言万语堵在喉咙口,最终只化作一声哽咽的:“谢谢……”
陆振华看着她眼中的泪光和重燃的火焰,疲惫的脸上露出一丝极其浅淡、却无比真实的暖意。他摇摇头,目光投向远处那片依旧冒着余烟的废墟,声音低沉而坚定:“这里不能久留了。王桂花像疯了一样,在废墟那边到处翻找,嘴里一直念叨着要‘找证据’,要‘撕了你’……苏建国被送去市医院了,听说烧伤很严重……他们不会善罢甘休的。”
苏晚晴眼中的喜悦瞬间被冰冷的恨意取代。她擦干眼泪,眼神重新变得锐利如刀:“我知道。”
“这台机器……”陆振华看着缝纫机,“必须转移。得找个更安全、更隐蔽的地方。”他环顾着这片荒凉的废弃地,“这里……暂时也不行。”
苏晚晴也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王桂花现在就是一条疯狗,肯定会不择手段地报复。这台缝纫机是他们翻身的根本,绝不能暴露!
就在两人望着这台劫后余生的缝纫机,思考着下一步该何去何从时——
“咳咳……”
一声轻微的咳嗽声,如同鬼魅般,毫无征兆地从他们身后不远处的一堆废弃钢筋后面传来!
苏晚晴和陆振华瞬间如同被踩了尾巴的猫,浑身汗毛倒竖!猛地转身,摆出防御姿态!
只见一个佝偻的身影,拄着一根木棍,颤巍巍地从钢筋堆的阴影里走了出来。晨光熹微,照亮了来人花白的头发,布满深刻皱纹的脸,以及那双虽然浑浊却异常清亮、此刻正带着复杂探究目光的眼睛。
是那个在鬼市上买走她第一件拼接外套的卖鸡蛋老大娘!
她怎么会在这里?!
老大娘的目光没有看警惕的陆振华,而是直接落在了苏晚晴脸上,又缓缓移向她身后那台沾满黑灰泥水的“胜家”缝纫机。她的眼神在缝纫机上停留了许久,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感慨和……了然?
然后,她抬起那双看透世事的浑浊眼睛,再次看向苏晚晴,声音苍老而沙哑,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
“丫头,那件拼了红格子口袋盖的衣裳……是你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