纽约上东区一处古典礼堂里,台上台下星光熠熠,镜头随处一扫就是声名赫赫的国际明星、导演、编剧,这一场久负盛名的颁奖典礼临近尾声,观众的热情不减反增。
金光灿灿的颁奖台上,西装领结的前影帝正在颁布最佳男主角,观众席鸦雀无声,所有人都在屏息期待,五位优秀的提名者中,谁会幸运夺得桂冠。
那个北美家喻户晓的名字出来的瞬间,安然非常现实地大大松了口气,虽然她面上露出的是些许遗憾但又为获奖者开心的表情。
同一部电影,最佳男主角没获奖,最佳女主角的概率总归更大些。
她自认《狂风呼啸》还没好到男女主能双双拿下世界顶级奖项的程度,历史上这种级别的影片一只手数得过来。
时间过得既快又慢,终于到了最佳女主角的颁奖环节,播放完五部提名短片后,一身高定礼服的著名女星并不拖泥带水,简洁干脆地开口,“And the Bell goes to ——”
看了一眼手中的卡片,她利落宣布,“Ran An”
话音刚落,安静的观众席如热油滴水,顿时炸裂,尖叫声和掌声此起彼伏。
但仔细倾听就会发现,看似热烈的反响,跟上一位白人男演员获奖时的反应并不完全相同。
即便已经做足各种心理准备,梦想成真的那一刻安然还是有些头脑嗡鸣,她从容微笑,回应身边剧组同僚狂喜的祝贺,以明显低于其他获奖者的喜悦程度欠身致意,然后不急不慢地穿过同排观众,一步步走向颁奖台。
欢呼声乃至口哨声在她捧着奖杯站定的那一刻消失,安然觉得自己头脑格外冷静,冷静到可以把自己生平的每一天清晰复述一遍,一开口微颤的音调却出卖了她。
“没想到接受成功不比接受失败简单。”她用流利的英文调侃自己的失态,一出口底下观众都笑了,“也许待会我会流泪,即便那不是我的本意。”
深吸一口气,安然娓娓道来。
“我很小的时候,曾经跟一个儿时的玩伴谈论过梦想,那时候我还不知道金铃奖具体代表着什么,只知道它很厉害。出于虚荣心,我说我将来要获得金铃奖最佳女主角。”底下再度爆发出欢呼,安然的心跳却渐渐平复,环顾台下遍布的白人和夹杂的各色面孔,她没有在白人统治区闯出一片天的扬眉吐气,也没有登上人生巅峰的壮志豪情。
只是觉得松了一口气。
人生必须要做的事已经完成,从此以后,她拥有绝对的自我和底气。
欢呼声渐弱,安然继续。
“这不是一个简单的励志故事,如果不是我的人生走投无路,这个梦想早被我遗忘在不知道哪个角落。所以重要的是,只要你还活着,无论什么都谈不上结束。”
以前总看不上那些高高在上的人的鸡汤,真走到哪一步,才发现自己也不能免俗。因为攀上最高峰的路,荆棘遍地,九死一生,多少有些不吐不快的感慨。
她压下眼底热意,希望自己点到即止,于是开始诚挚但更老套的总结陈词。
“最后,我要感谢《狂风呼啸》的导演James,感谢所有工作人员和我的亲友们,感谢你们成全安娜,也成全安然。金铃是我的梦想之一,完成了它我还有新的追逐。人生充满可能,也许某一天你遇见我,不在片场,而在农场。”
台下欢呼声掌声震耳欲聋,这一片发言几乎比获奖时呼声还高,安然于忙乱中发现,观众席那一点倒彩嘘声和一言难尽的表情,似乎都浅淡了很多。
演员总是敏锐的。
“祝各位,梦想成真,享受人生。”
衣香鬓影间一身水墨素裙的东方美人,亭亭而立,一手托着铃铛形状的金色奖杯底部,一手轻握顶端,微微上举奖杯,于温婉沉静中,赢得了所有人的关注。
《狂风呼啸》作为今年口碑和票房双双卓越的黑马,同样入围了最后一项最佳影片奖,可最佳女主角已经由安然获得,这一奖项的可能性变得微乎其微,但金铃奖一获奖二提名的荣誉不论对电影还是演员,都是这个行业至高无上的肯定和荣耀。
两个多小时的颁奖礼一结束,安然被蜂拥而至的媒体和同僚围住,她简洁地回答外界千奇百怪的好奇疑问。
但也不乏为夺眼球或是愤愤不平的记者直白地问:“你是否感觉到台下的不满?”
安然迅速回答,“没有,大家都很友好,你是指什么?”
“对你获奖的不满。”瘦瘦的白人男记者不怀好意地问。
“没有,我就站在领奖台上,没见谁站起来反抗。这是事实还是你的臆想?”
记者噎了一下,转而不留情面道,“或许是因为你的肤色?一个亚洲人获得金铃是什么感觉?”
“感觉非常好。”安然灿然一笑,随即又收敛笑容,诚恳严肃道,“但你知道这只是一个奖项,人生还有很多重要的事情,执着于这种小事或是因此高高在上沾沾自喜就会显得愚蠢,你说呢?”
一个委婉的暗讽,安然和记者都没说什么,倒是另一个年轻白人男记者哇哦了一声,毫不在意地调侃,“说得好,去他妈的种族歧视和白人至上主义!”
四周一片哄笑,男记者涨红了脸。
同样的人种有人传递善良有人散发高傲,安然尊重物种多样性,但不为他们停留,她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庆祝派对上只露了十分钟脸,安然就拖着助理直奔机场。她在车上迅速换装,这一身礼服本想脱下来交由经纪人Julie还给品牌,但Julie大手一挥,说品牌已经免费赠送给她,以后只会有更多,无需在意。
安然感叹周围人比她更快适应角色,虽然知道获奖后的生活不会平静,待遇水涨船高,但她没有任何期待向往。
相反,有一丝隐隐的焦躁和要惹恼Julie的担忧。
16个小时后,陵城机场如织的人流里一位白裙灰衫的高挑女子,戴着墨镜和鸭舌帽,整张脸几乎遮个严实,推着行李箱大步流星交代身后同样推着箱子的女孩,“你先回去休息吧,东西有空再送到我那边。”
青云三步并两步追着安然,“要不我还是送你过去吧?”
“不用,我一时半会儿回不来,你也别来回折腾了。记得对外保密,包括Julie。”
“我知道。”青云应下,安然向来有主张,但她还是不放心,“然姐,你这……要不要先联系他一下?万一人有什么事不在家呢?”
安然知道她什么意思,青云想说的是
——万一人家不待见你呢?
不是没想过这个后果,安然脚步不停,眼看进出口在即,才淡淡道:“没事,不行我再回来。”
青云目送安然坐上保姆车离开,深深叹了口气。人生果然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四年前没有姓名的十八线,如今是行业最顶尖的女主角;四年前高高在上的“女明星”,如今是奔赴千里的小姑娘,像每一个平凡女孩一样。
如果是以前,青云不会担心,安然跟平凡的女孩不一样,没有人可以拒绝安然。
尤其是庞枝远。
现在,一夜之间声名鹊起,恐怕更没人会拒绝安然。
除了庞枝远。
暗黑流光的保姆车驶入八里村时,夕阳挂在电线杆上,一路有饭菜的香味传出来。
外面没什么人,安然指使司机,穿越平静的池塘,白色的大棚和青绿的田野,停在一户普通的水泥院落门口。
银灰色的铁门半敞,屋里亮着灯,融融黄光温暖了微凉的春夜,安然扶着箱子示意司机离开。
推箱进门,水泥地面修得光滑平整,滚轮声音不算大,但在安静的傍晚还是异常明显,咕噜噜在人心上划过,留下颤抖的印记。
刚刚就听见引擎声,此刻又有不寻常的响动,庞枝远停下切菜的手,透过窗户往外看,院子里立着一道浅色人影,白瘦纤长,及腰长发和裙摆随着一点夜风起舞,隔着一道玻璃跟他对望。
夜色渐浓,灯光晦暗,许是幢幢人影出现得突兀,庞枝远心脏重重一沉。
辣椒汁水入眼,他看不清来人,也不想看清。
安然撇下行李,抬步走向厨房,在门口站定,就这么沉默看着窗下切菜的男人。
依旧是利落短发,灰色卫衣运动裤,衣袖撸到胳膊肘,看起来还是清爽大学生。
但他抬起头,微皱的眉眼和紧抿的嘴角又有了以往没有的沉重,好像不耐烦不速之客的闯入,也好像懒得再应付任何人。
安然把手环到背后捏着裙子,指尖难耐,有种想点一支烟的躁动。
不请自来,她应该说些什么,但她什么也说不出,更想听听对面怎么看待她的到来。
对手戏总比独角戏更好演一点。
庞枝远没有让她失望,他放下菜刀,像看见隔壁大妈串门一样波澜不惊地问她:“怎么到这来了?”
安然扯一扯嘴角,“你还认识我?”
庞枝远嘴角比她扯得还敷衍,“大明星,谁不认识?”
安然撇撇嘴,他转身继续切辣椒,安然静静看着,像个没眼色的来客。
过了半晌庞枝远问:“晚饭吃了没?”
切菜声咚咚咚,安然没答话,简短地摇摇头。她环视一圈,案板上除了辣椒,旁边还有一小堆切成片的腊肉,除此之外没有更多食材。
厨房里有一座农村土灶,擦得干干净净,反射着锃亮的冷光,显然主人没打算用它做饭,旁边支着的煤气灶倒是有一口开着锅盖的炒锅。
庞枝远似乎没看见她的动作,快速切完,路过她到外面水龙头下冲了手,然后招呼她,“来这边坐。”
转身看见了立在院子里的行李箱,他没管,只带着安然往堂屋进。
传统农村三间房,中间堂屋,也就是客厅,放着三张深红木头椅,一张同样颜色的茶几,暖光灯下犹显冷硬,对面是一台电视,里面靠墙摆着一张老式八仙桌,屋两侧各开一道门,应该是房门。
家里收拾得很干净,干净到没有一丝人气,座椅和茶几都光秃秃的,只剩一个电视遥控器孤零零放在茶几一角,安然进来便觉得气温瞬间低了好几度,又淡淡松了口气。
生活条件至少比以前好了许多。
庞枝远伸手一指,招呼她,“坐。” 又去柜子里翻出一次性纸杯,给她倒了杯开水。
安然习惯性道谢,握紧了这屋里唯一的暖源。
庞枝远交代她,“你先坐着,电视也可以看,吃饭我叫你。”
安然盯着庞枝远,点点头,她不急于这一时。
庞枝远没看她,交代完转身去了厨房。
客厅虽大,一眼看完,安然没事做,喝完一杯水,仍然打算去厨房待着。
然而院子里传来巨大的引擎声,安然起身望过去,只看到庞枝远驾着三轮车蹿出院门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