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然都没注意到院子里还有辆车,这会儿扫视一翻,才来得及把院落里形单影只的箱子拎回客厅。
箱子在角落摊开,安然拿出最重要的东西,放在茶几上。
然后她起身,打开左侧房门,里面一张空床,一个衣柜,靠窗放着一张老式写字台,安然觉得眼熟。
再去右侧,这边家具明显丰富很多,成套的暗红色衣橱梳妆柜电视柜,床上一个枕头,一床薄被,叠得整整齐齐。
衣橱上有一块明显的浅色印记,安然盯着那突兀的色块看了良久,才关了灯,又回到椅子上安安静静坐着。
天几乎完全黑了,屋里静悄悄的。
农村初春的夜晚格外安静,只有偶尔传来的遥遥狗吠。安然在这里待过,盛夏时分,夜晚虫鸣蛙叫,纳凉串门,热闹非凡。
但现在,安然往外面看去,院门外是无边的黑暗,院子里是死一般的寂静。
凉意沁入人心,她几乎能听见自己的脉搏,安然脱了鞋,蜷起身子缩在大大的红木椅里,想象庞枝远独自在这个院子里度过的春夏秋冬。
不知过了多久,轰隆声由远及近,安然才感受到自己的心跳。
她听着外面的动静,庞枝远下了车,没有过来,打煤气灶声音,菜下锅刺啦声,锅铲翻炒声,熟悉的节奏和流程,安然闭着眼睛都能回忆起他做这些的样子。
安然心下一动,决定去厨房待着。
庞枝远见她过来,立即说,“马上好了,你帮我把这些菜先端过去。”
安然走近,灶台上放着一碗卤鹅和一盘辣椒炒肉。
油脂丰润的卤鹅散发浓郁香气,是当地著名特色,也是安然曾经的心头好,只是要去镇上才买得到。
所以庞枝远出去了那么久。
她抬头看了眼庞枝远忙碌的背影,四年时间,他的肩膀变得更宽阔,却没有以前那么挺直,微微曲着,也许是做太多体力活的缘故。
厨房热闹的烟火让安然重回人间,她奔波太久,而他亦承受太多。
世间事兜兜转转,汲汲营营,所求不过这一方天地而已。
庞枝远往锅里加了水,盖上锅盖撑着灶台等汤开,忽然腰上一紧。
他低头,莹润的腕子在灯光下似乎会发光,精致的梅花纹美甲跟粗糙的灶台格格不入。
庞枝远昨晚才看到这一双手,捧着国内最当红的明星这辈子都难以企及的奖杯,用英语落落大方地讲,“也许你会遇见我,不在片场,在农场。”
连他也以为,那只是一句调侃。
庞枝远站直身体,拉开腰间的桎梏,头也不回地交代,“菜先端过去,我马上来。”
安然从善如流,帮忙布置饭桌,卤鹅,辣椒炒肉,西红柿炒鸡蛋,紫菜鱼丸汤。
饭桌一满,屋里都跟着有了人气。
庞枝远一进来就注意到茶几上的奖杯和摊在角落的行李箱,他没作声,端着饭碗过去一旁的餐桌。
“吃米饭吗?”
饭已经盛好,但他还是问了一嘴。
“吃。”安然十分肯定,可怜地哭诉,“过去24小时我只吃了一杯酸奶,快要饿死了。”
“为了颁奖典礼吗?”庞枝远随口问。
安然夹着卤鹅的手一顿,不乏惊讶地问:“你知道?”
庞枝远扒了口饭,很给面子道:“全国应该都知道,头版头条。”
“啊……”安然了然,这也是预料之中的事,只是她手机关机,一直没有打开。
“很厉害,恭喜你。”庞枝远突然补充道。
安然没说话,尝了一口西红柿炒鸡蛋,转而问:“这是你种的西红柿吗?”
“嗯。”
安然点头,“挺好,以后都能吃上有机蔬菜了。”
庞枝远没作声,半晌摇摇头说:“外面有机蔬菜很多,我们这里的没那么好。”
安然不在意,“千金难买我喜欢。”
还是一贯的霸道随性,两人闷头吃饭,一时间只有细微的咀嚼声。
庞枝远见她一派坦然,还是主动问,“过来这边做什么?”
安然厌倦跟他说话也要弯弯绕绕,略一思考放下筷子直接摊牌。
“昨晚我还在纽约,现在我在八里村,没有剧组节目组没有经纪人没有团队,你说我来做什么?”
安然直直盯着庞枝远,她开始怀疑庞枝远目前为止的友好只是他的绥靖手段,那么她也不介意今天就打开天窗说亮话。
她不想再等。
庞枝远既没有看她,也没有回答,只是说:“快吃饭。”
饭菜还没怎么动,安然放下筷子,“我饱了。”
庞枝远点点头,三两口扒完碗里的饭,起身交代,“吃好了把行李收好,我送你去镇上宾馆。”
安然明白庞枝远对她的来意心知肚明,她冷冷地提醒,“你也说现在全国都知道我,还敢让我一个人住在你们镇上破宾馆里?”
这话说完,安然就后悔了。
果然屋内久久没有人说话。
就在安然以为庞枝远会发火会愤怒的时候,她听见庞枝远叹了口气,很轻很淡,好像他已经没有太多情绪。
“知道害怕何必还来?”
庞枝远知道她一路从纽约马不停蹄赶过来,眼底的疲惫早已经掩盖不住,皮肤苍白到没有血色,他做出妥协。
“你在这睡一晚,明天我送你。”
安然既没有赞成也没有反对,她回到红木椅子上抱着腿安静坐着。
庞枝远极快地收拾了餐具,回来准备叫她去洗澡,却见安然窝在那里,脸贴着膝盖,已经睡着。
他定定看着许久,不敢想象这是阔别四年的安然。
岁月从不败美人,这四年于她没有任何变化,气质却好像变了,至于变成什么样,庞枝远说不出来。
总之,是更好了。
庞枝远更不敢想象这是获得金铃奖的大明星安然,他望着茶几上那个金灿灿的奖杯,感觉一切都不真实。
她很厉害,名利场起起伏伏,她不声不响但从没认输,不像他,宁愿对所有人投降,换取一点自由和平静。
人各有命,庞枝远早就明白这一点,也不强求自己。
当下的生活足够好,不需要任何人的怜悯和打扰。
换好床单,他叫醒安然。
安然向来起床气严重,迷迷糊糊被叫醒,就要听他的话往房间去,却在踏进门的一瞬间突然清醒,又退回来。
庞枝远不明所以。
“你晚上睡这儿,刚换的床单。”他重复。
“不要,我睡这儿就行。”她指指红木椅子。
庞枝远皱眉,“那你睡另一间。”
安然坚持,“我就睡这儿。”
庞枝远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她还是这副想一出是一出不讲理的脾气,有些烦了,抱着胸隐隐训斥。
“安然,你多大了还胡闹?”
安然本来就又怕又难受,顿时心也冷下来,“我要是胡闹现在我们就该躺在一张床上。”
说完她一屁股坐在椅子上,非常老娘不在乎地宣布,“我连荒山野岭都睡过,这里有什么不能睡?”
庞枝远脾气也上来,有种不受控制的心烦意乱,“既然这样我送你去宾馆,总比荒郊野岭强。”
“庞枝远!”安然吼他,疲惫困倦和心酸难耐让她不可抑制有些眼红,她顶着苍白的脸问,“你就非要让我睡死人的房间?”
屋里霎时寂静,安然知道自己今晚第二次踏足他们之间的禁区,但是没办法,有些事就是横亘在那里,怎么避也避不开。
庞枝远很平静地接受了她的质问,面无表情地看着安然判决。
“你不该来这里。”
然后他拿起桌上的奖杯塞进行李箱,合起箱子准备锁紧。
安然愣愣地看着他把自己扫地出门的样子,直到庞枝远收拾好拖着箱子站在她面前,她才开口。
“那个奖杯,你早就看见了吧,我带它来,不是为了炫耀,是想要告诉你,我已经拥有了想要的一切,从此我再没有任何追求。”
庞枝远没出声,拎着箱子站在她面前,彷佛无声的催促。
安然起身,想要看进庞枝远眼里,但他只是垂着眼睑,浓长的睫毛遮住黑亮的眼睛,总是有种心软的错觉。
其实他最心硬,决定了就不会改变。
安然向前一步,黑色的行李箱挡在他们之间,她闭了闭眼,再开口是平静的坚定。
“庞枝远,不管过去如何,就当我真的做错。从今以后,我们重新开始,以这个奖杯为誓。”
安然抬手抚上他下巴,让他直视自己,庞枝远感受到冰凉指骨蛇一般在皮肤上蜿蜒,顺从地看向她,眼里却没有一丝波澜。
安然仿若不觉,自顾问下去。
“我问你,你愿不愿意娶我?”
安然聚精会神地盯着他,渴望从他的眼神和表情里看出任何动摇思考和挣扎。
然而什么也没有,庞枝远只是眨了一下眼,就果断回答。
“不愿意。”
字字清晰,不留余地。
安然看着他,自嘲似的笑了一下,“我就知道是这个答案。”
不待庞枝远继续,安然便松了手,转而抓住行李箱把手,同样干脆地告辞。
“谢谢你的晚饭。不用你赶,我自己走。”
晚上八点,对农村来说已经深夜,没有路灯,外面一片漆黑,只有细牙月亮冒着淡淡光辉。
庞枝远追上出了大门的安然,劈手拉过箱子。
“我送你。”
安然抓着把手拒绝,“不麻烦你。我能自己来,就能自己走。”
庞枝远久违地感到胸腔火意蒸腾,他不客气训斥,“你几岁了,还因为赌气不顾自己生命安全?自己的命只有自己珍惜,出了事你以为别人会心疼?”
“我当然知道。”安然颓唐疲惫的脸色在月光下更显惨白,目光却炅炅逼人,不愿落下一头,“你以为我在国外九死一生的时候,等着什么救世主来拯救我吗?”
庞枝远顿时想起来两年前看过的那则新闻——赴美女星安然费城遭遇袭击,伤势不明。
因着安然曾经短暂红火过的名头和落寞后去国外打拼的噱头,媒体以看戏的姿态报道了这篇新闻,引起了一定范围的群嘲奚落,指责她崇洋媚外,国内不做人国外糟报应,恶人自有天收。
庞枝远潦草看了几条评论,发觉没一处站得住脚的——出国奋斗是人家的自由,勇气可嘉;国内丑闻更是谈不上,他们是正经恋爱又分手,她完全是被糟糕的男人们迫害;而所谓的恶人,她只是脾气差了点儿,细细想来,还真没有出手害过谁。
当然,也许不是因为她多么善良,而是因为她压根瞧不上。
一直以来,庞枝远都很清醒地知道,当年种种,因缘巧合,谈不上安然罪过,只是走到那一步,责任和身份让他无论如何不能坦然面对她,更不可能再走下去。
因此那一番生死未卜的新闻出来,庞枝远忽然生出悔意和后怕,甚至觉得也许跟他染上关系的女人,都没有好下场。
等再看到她无恙的新闻时,庞枝远早就原谅了她的所有。
纷纷扰扰,都是云烟。
活着就好。
争论起来,便将这些统统忘到脑后,安然这么一说,加之她曾经夜行的阴影,庞枝远那点火气又悄无声息熄灭,他想了想,再次让步。
“你既然介意卧室,那支个行军床睡堂屋行不行?”
安然听见他好声好气的,气消了委屈却更盛。
“早怎么不说!”
盛气凌人的姿态跟以前一模一样,庞枝远低头拖着箱子往回走,一侧酒窝微陷。
他还真不习惯她装深沉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