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厅在宋时祺说完那句话之后陷入了诡异的沉默。
老式挂钟缓慢而坚定的“咔哒”声,雨滴落到院子屋顶瓦片上汇聚成新的一滴落到地上的“啪嗒”声,还有桌边三个人僵持着的呼吸声。
“哎哟……”
周知意忽然皱着眉头捂住了自己的小腹,顶着其他两人的视线,她皱着眉表情狰狞地摆摆手,“我肚子疼,你们俩先聊,我一会儿来听个结果就好……”
她跑到一半,折回来把桌上的资料给抱在了怀里,俨然是不把桌边两个人当自己人看了的准备,还嚷嚷着:“没别的意思,厕所读物,就厕所读物。”
周知意一走,邰霏才后知后觉堂厅的气氛变得有些奇怪。
“考虑好了吗?”宋时祺不知道什么时候又把手给撑了回去。
但周知意离开后,他身后的位置也空了不少,就往后靠了靠,没和邰霏再靠得那么近。
邰霏忽然起了反骨,也学着他撑着自己的脸颊,撇开视线直白道:“我没那么想去。”
“知意可以,为什么我不可以?”
“知意……你也知道。”
“她撒娇?”
宋时祺一瞬间就找到了答案。
“我也可以,你陪我去吧?”
雨声忽然变小,从天边炸响一道轰隆隆的雷声,双文本就不靠谱的电闸“啪”一下跳断,堂厅被风吹得晃动半晌的灯总算“啪嗒”一下熄灭断了弦。
双文的黑是彻底的黑,又逢雨天,乌云遮得连一点光都不见。
宋时祺收起刚才那副样子,声音也调回了正常的频道:“你怕黑吗?”
“还行。”
“我有点怕,所以你要不要说点好听的哄我一下?”
邰霏还没缓过劲。
她确实不怕黑,海上的夜比陆地的夜难熬得多。
飘摇的船只,船下是没有落到实处的波涛,摇晃着不知道什么时候能靠岸的人。
这些邰霏都经历过。
就连刚才的闷雷,都不如在海边一个闪电把整座岛和海面照得宛如白天一般来得震撼。
她在思考。
刚才灯在跳闸之前那一瞬的闪电,和宋时祺说那句话的时候,耳根是不是泛红。
“嗯……”邰霏迟疑着。
“或者再严肃地拒绝我一次。”宋时祺善解人意地给了解,“这样我就知道了。”
“我想先确定一件事。”
邰霏犹豫了很久,总算是做好了心理建设,“我有个朋友,说你对我可能……”
“可能?”
“不单纯?”
不仅是江黛的锅,邰霏自己也有点迷糊。
但退一万步说,宋时祺好得更是有点过分。
在双文这么多天,邰霏也知道双文这电的脾性。白天断了说不定还会修一修,这大晚上的,还是下雨天,估计是不会再亮了。
“你可以当我们俩想多了。”邰霏补了一句。
直接和本人自爆,是处理存疑感情问题中的下下策。
江黛早年间分析一例情感问题的时候如此语重心长地和邰霏说道:“这就好比直接和人家说,我要你现在给我一个答案,好不好,对不对,都无所谓,就要一个能让大家都满意的答案。
但其实这种答案是不存在的,因为感情和举动是很难解释的,这俩没有关联。对方说出来的结果,有百分之九十九都会让这两个人不欢而散。”
宋时祺没有立刻回答,但在另一个雷响起之前,那一瞬间的闪电,让邰霏看到了宋时祺因为陷入思考而显得有点冷峻的半脸。
没有距离的,温和的,会开玩笑的宋时祺,似乎是涉及微岛的限定。
微岛之外,他好像就是冷冰冰的宋时祺。
一声闷雷滚过,在邰霏以为等不到结果的时候,宋时祺给出了江黛论述里那剩余的百分之一的可能。
“抱歉,让你和你的朋友产生了一些误会。”
他的声音依旧温和。
“送花是确有其事,玫瑰也真的只是凑巧,如果这让你产生了困扰,我会控制好距离,尽量避免。”
从内容上来说,宋时祺的解释就是邰霏要的“比较好、比较对”的答复,邰霏应该满意。
但似乎又有哪里不对。
她好像并不如自己想象中那么轻松。
两人又回到一开始的沉默僵持。
邰霏决定先略过这个话题:“那——明天见。”
她像一只从自己龟壳里探出脑袋视察环境的乌龟,发现了周围没有危险,却依旧被自己束缚。
宋时祺轻笑着点头:“明天见。”
他对院子很熟,从堂厅找到了个比较大的手电,拒绝了邰霏跟出来送一送的委婉表达,和来的时候一样,撑着伞离开。
雨点打在伞面的声音又急又响,跟着宋时祺走远,邰霏依旧在原地。
周知意又磨叽了一会,直到确定堂厅彻底没有声音,才举着蜡烛扶着腿从厕所出来,和邰霏一起,两人草率地交流了一下明天的安排,都拐进了自己的房间。
邰霏原本以为自己会睡得很好,半夜却被风声卷雨声给吵醒,在一片漆黑里不论睁眼闭眼,都是宋时祺被闪电照亮的侧脸。
“我得找江黛聊聊。”
邰霏苦恼地叹了口气。
-
次日早,是个特别明媚的艳阳天。
邰霏带来的衣服不多,就几套轻便的常服。今天因为要爬山,特意穿了件葡萄紫色的冲锋衣,套了个阔腿的工装裤,没有背包。
三轮车的喇叭声又在门外响起,周知意跨上包拉着邰霏出门。
一和门外的人打上照面,顾流就神秘兮兮地把周知意拉到了一边。
“那个,十七,我和知意交流一下战术,你和邰霏可以先走。”
周知意一听急了:“不行,我要坐车!”
“你们密谋吧,我们等你们密谋结束再走。”宋时祺大方地支着脑袋,撇开视线看着院前的菜地。
邰霏和他都没说话,像在延续昨晚漆黑深夜的那场沉默。
顾流和周知意的密谋简短迅速,两人勾肩搭背地回到三轮车上。
一车人满满当当地从小院出发,一上一下地推三轮路过三区的道口往外,进入邰霏相对陌生的区域。
周知意恪尽职守地给邰霏介绍。
“外面就是相对平坦的小丘陵和一些土地,种植的庄稼比二三区多,竹林也多,再出去一点儿就是五区。开山节在五月嘛,所以酒在五区举行了。”
邰霏顺着周知意的介绍左看右看,偶尔顾流也插一句,倒是宋时祺,一言不发地坐在前面当司机。绕了不知道几个弯之后,邰霏听见人声,间或还有一些铁器碰撞,更有掘地的声音,最后才随着三轮拐弯,在一座小平屋前看到了一群人。
站在前面,和一众穿着迷彩服和大白背心的人格格不入的年轻面孔,邰霏都还有点印象,是之前来双文第一天,有过一面之缘的饭搭子们。
三轮车刚停稳,许哥就拿着两把大锄头,两把小锄头和两个小竹篓走上前来。
“赵婆婆让我带来的,说是你借的。”
宋时祺应下,把东西拿在手里,分给顾流周知意一份,随后和邰霏交流了一下,分配好了工具。
他们刚分完工具,一个拿着文件板,别着一个小山徽章的人走到平屋前,清了清嗓子。
“各位,辛苦来到这里。”
宋时祺和邰霏靠的近,自然地给她翻译。
“开山节九点开始,下午五点结束,以笋的质量为评判标准,判定第一名。中午在这里有饭菜准备,也可以自带干粮不下山,全凭大家想法,在不翻越限定区域的前提下,挖到数量最多质量最优的笋,且必须以自身安全为首要目标!”
“现在,我宣布,双文第四十三届开山节,现在开始!”
邰霏混在人群里,听懂了最后四个字。
村民对活动的积极性很大,山长话音刚落,邰霏身后的人就抄起家伙什往竹林里冲。竹林下的土都很松,覆盖着竹叶和盘桓错杂的竹根。
邰霏被推搡着一脚踩空,往边上一伸手,却按上了宋时祺的肩膀,按着他的上半身撞了边上一棵大腿粗的竹子。
他的脑袋就这么应景地和竹子“咚”的一声撞在一起。
昨天下过雨,竹叶沾着水,被这一碰,连叶子带水,把邰霏和宋时祺琳了个彻底。
“十七,怎么回事。”
山长还在原地,也被这一声咚给吸引了过来。
宋时祺举在半空想替邰霏遮挡一下的手就这么收回。
“没事,邰霏滑了一下。”
山长是第一次见邰霏,操着有点口音的普通话和邰霏打招呼:“是邰设计师吧,我是五区山长,姓赵,你和十七一样,叫我赵伯就行。”
“赵伯。”
邰霏还沉浸在刚才那现在开始的余韵,怕是一辈子也忘不了这四个字的双文方言发音。
宋时祺和赵伯打得交道多,知道他是个话痨,要是逮住了什么机会聊天,就算有天大的事也要等他聊完才能去做。眼看他要抓着邰霏开始聊天,宋时祺当机立断地开口打断。
“赵伯,我带邰设计师上山采个风,感受一下开山节,毕竟也算是双文特色嘛。”
赵伯点头称是:“对,开山节是特色,十七你好好带着邰设计师上去,当心地滑,当心蛇。”
“好。”
宋时祺在赵伯看不见的地方扯了扯邰霏的衣摆,冲着她使眼色。
走。
邰霏接收到信号,开口和赵伯道别。
两人晚于大部队,从一条没什么脚印的小路上山。
宋时祺在前面带路,邰霏顺着他踩过的地方再踩上去。偶尔有路不好走,宋时祺会自己先爬到顶,然后再伸手下来拉邰霏。
邰霏一开始还觉得自己能爬,后来抓着不牢固的小竹子差点摔下去才老实,拉着宋时祺的手掌往上攀。
他走在前面,邰霏能看到他后脑勺有一片凹下去的湿发。
刚才的画面重新在脑海旋转。
“不好意思。”
“怎么又说不好意思。”宋时祺伸手,“刚才上山前那一下?”
邰霏被他拉上一层,点了点头。
“这有什么,我们走这边。”
宋时祺拿起刚才丢在一边的锄头,钻进矮竹。
周知意在路上和顾流聊天的时候,两人虽然嘴上说得碎,实际上也没特意避着邰霏和宋时祺。他们俩是奔着和双文村民一争高低去的,周知意昨晚还特地翻了植物志研究那种笋的生境,用他们俩的话说,就是要争口气。
邰霏默认宋时祺也是奔着这来的,毕竟是他要求了微岛组队参赛。
没想到宋时祺却摇摇头:“其实不是,是前两天和赵伯围山的时候,发现这一块有很多我不认识的苔藓,你不是打算用本地苔藓代换吗,就带你来看看。”
宋时祺走在前,邰霏看不到他的表情,但她知道她自己的表情应该不算太好。
既然是为了看苔藓,怎么还要凑这热闹。
正暗自腹诽,宋时祺却像知道了似的,回头解释:“原本倒是晚点也没关系,但挖完笋后这片山就要封,到时候再上来会比现在麻烦。”
“我还以为你对挖笋有什么想法呢。”邰霏跟上他。
“笋?没有。”宋时祺说,“所以我们起步再晚也没关系,和他们不是一个赛道。”
可不是吗。
人家奔着笋来,他们奔着苔藓来,这能一样吗?
完全不冲突。
跟在宋时祺后面,两人顺利地翻过被挖开的竹林,到了一条小溪。
和之前长着钱苔的村里石桥不一样,这里的小溪边生长的都是毛绒绒的凤尾苔。每一根苔丝都举着一颗孢子果,像双文图腾纹样里凤凰的尾羽,青红相接,珠圆玉润。
“你对这个项目还真是上心。”
宋时祺说:“干一行爱一行吧,还记得吗,选择你……选择苔藓也是我的主意。”
邰霏蹲下来,揪了一点儿藓放在手心筛选着品种,宋时祺却没像之前那样蹲下来,央着她问这是什么,而是转到边上,举起锄头挖笋。
——“如果这让你产生了困扰,我会控制好距离,尽量避免。”
宋时祺说到做到。
邰霏把手上的篮子和小锄头放下,从冲锋衣的内衬口袋里拿出来一本手心本和一支很短胖的铅笔,简单画了个草图后又在另一边掏掏掏,拿出来一个透明封口袋。
做完采集工作,那边的宋时祺也有了收获。
他举着四根两指粗的笋对着邰霏挥了挥,语气里全是愉快:“OK,我们现在已经不是空军了。”
他手上的笋邰霏这两天吃了好几次,都是周知意出门带回来的,和那几根比,宋时祺手上的几株,品相已经相当优秀。
邰霏起身给他竖了个大拇指,站起来的时候忽然两眼一黑。
和刚才在山下被推搡到没有重心的感觉不一样,低血糖的头晕眼花来得更快更猛。
邰霏向前栽的时候脑子里有三件事。
兜里的苔藓会不会被压坏。
自己往前摔会不会砸到石头。
以及。
对面一脸惊吓到丢开笋的宋时祺,能不能拉住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