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日后。
时至深秋,天光熹微,晨雾未散。日头透着几分燥意,青石路旁的树木耷拉着半黄的叶子,时不时传来稀稀拉拉的蝉鸣。
老马头今日起了个大早,提着一桶拌好的饲料,踢开马厩的木栅栏。
他本姓为“王”,只是在这小小的村子里头干了许久买卖马匹的行当,别人都惯例称呼他为“老马”,一来二去干脆就习惯了。
外头的几匹马听见动静,纷纷从干草堆里抬起头,过来安静吃食,只剩下角落里的那匹红棕马一动不动,鼻翼翕动,喷出一股白气。
这匹马与其他马不同,是两个月从马场进的。同它一起的那些马,性情都还温顺很快脱了手。偏偏这匹红棕马脾气暴烈,是个刺头儿,也不知怎么出手才好。
老马头看它就来气,拿起马鞭往马背上一抽,“呸”一声,心想:吃白食的废物,若是还卖不出去,不如宰了算了。
“咚、咚、咚!”
就在这时,院门外传来规律的敲门声。
马市还未开,按理来说这个时候是没人的,也没有哪个主顾约好今日来买马。老马头嘟囔声“奇怪”,趿拉着草鞋去开门。
门轴“吱呀”一声,外面站着个年轻公子。只见这公子哥束着高马尾,身穿藏青色劲装,拎着个小布袋,腰间悬着短剑和酒壶。只不过,明明是江湖人的打扮,眉眼却生得清俊,带着点未脱的少年气。
正是女扮男装逃婚的叶昭。
逃婚一事说来话长。
那晚月黑风高,叶昭趁机换上男装,又带了些银两和随身药物。凭借多年经验,趁着看守的府兵不注意,偷偷翻墙溜走,连夜出了城。
出城第二日,叶昭就买了匹骏马,日夜兼程离开京都。一开始她跑得飞快,生怕将军府派人来抓,结果一周过去竟毫无动静,便放慢脚步悠哉起来,一路南下至此。从前在北方呆久了,叶昭一路走来,倒也觉得这南方风景格外别致。至于她那心心念念的月白酒,也在不远前方的临江城了。
只是未曾想,昨晚路旁小歇,那马半路居然直挺挺倒在路中央,再一摸竟是没了生息,猝死过去。叶昭心底生出点愧怍,这才意识到普通马不敌边关的烈马,是自己没考虑周到。
两相对视,叶昭率先开口,声音清亮:“老板,我来买马。”
老马头收回打量的眼神,回道:“那可不巧,好马都被订走了,你明儿再来吧。”
“都没了?”叶昭反问,又添了句,“价钱不是问题。”
村里做生意这么多年,信誉在老马头心中还是有份量的,更何况这少年瞅着眼生,一看便知是外乡人。
“我骗你不成?”老马头摆摆手,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还剩一匹,不过性子不太温顺,你要不要?”
叶昭沿着他视线望去,顺势上前几步,只见马厩角落里栓着匹红棕马,正僵直着脖子望她瞧,蹬着双乌溜溜的眼睛。
这时候,那马居然人立而起,喷着响鼻,眼见就要扑向叶昭!
老马头神色大变:“小心。”
谁知这人不退反进,躲开马匹进攻,侧身伸手往马脖颈处一按。红棕马竟奇迹般安静下来,原地打量少年片刻,半晌伸出头轻轻蹭了蹭人手。
这便是接受驯服的意思了。
叶昭转头直接开口:“就它了”。
老马头巴不得把马卖出去,顿时松了口气,价开的也算中肯,还送了叶昭一个马鞍。
临行前,望着这英姿飒爽的少年人,他不禁问了句:“公子打算去哪儿?”
叶昭沉思片刻:“走哪算哪吧,接下来打算去临江城看看。”
临江城?如今已是今非昔比了。
而还没等老马头说些什么,只见少年翻身上马,扯起缰绳,一套动作行云流水。红棕马嘶叫一声扬起马蹄,随即奔向远方。
***
郁郁葱葱的林荫道上,一辆乌木马车徐徐而行,车轮碾过落叶,发出沙沙响声。这马车宽敞十足,可容三四人并坐仍有余隙,车座上铺着厚实垫子,角落设小几。其内坐着两男子,一人穿着雍容华贵,另一人作书童打扮。
墨竹问道:“公子,我们就这么不告而别?老爷得知当真不会怪罪吗?”
沈清淮轻抿口茶,反问:“何时不告而别?”
墨竹心说,您留的那封回江南寻医休养的信,还是我代笔的呢。再者,这和不告而别又有两样?
“是。”不过墨竹还是老老实实附和道,又小声嘀咕,“听闻那叶家小姐可是个不折不扣的母夜叉,甚至当街就对贵妃的外甥动武,也怪不得您逃婚。只是一个多月过后,您不还是得回去成亲?”
沈情淮不置可否:“你觉得这婚能成?”
墨竹打了个激灵,突然明白什么:“原来如此。您连下聘礼都不去,那叶将军肯定咽不下这口气,无论如何也要把婚给退了!”
“给叶家指婚,不过是陛下想让老将军安心留在京都罢了。至于倒底是谢家李家江家,都无所谓。我这个身子,还是不耽误人家姑娘的好。”说完,沈清淮语气停顿,意有所指,“这点事,一路上说个不停。”
墨竹老老实实低下头。比起那些世家公子,沈清淮自小体弱。虽没有外界传的那么神乎其神,但确实常常感染风寒咳嗽,也不知是不是娘胎里带出来的毛病。
此时,马车后的几百米。
叶昭双腿轻夹马腹,手中轻拢缰绳,正骑马疾行。风从她的耳边呼啸而过,吹起她飞扬的墨发。
自从离了那卖马家,这红棕马便撒开四蹄在路上飞奔,比之前骑的马快上许多,怕不是在马厩里拘久了的缘故。
倏忽间,路旁草丛中窜出什么,直冲马前。叶昭定睛一看才发现是只野兔,而此时红棕马猛然提速,发出一声嘶鸣,疯狂向前冲出,叶昭身子一歪,险些被刷下马背。
眼见就要撞上前面的马车!
千钧一刻之际,叶昭双腿夹紧马腹,猛然勒紧缰绳——
“吁——!”
好在马匹被她强行拽歪,前蹄重重落地,只是堪堪擦过前方那辆马车的边角,总算没有正面撞上。
只不过,前面拉车之马还是受了惊,长嘶一声,前蹄腾空,车身剧烈一晃,在车夫的控制下终于勉强站定。
叶昭翻身下马,正要上前查看时,听得那马车里传来明朗的声音:“怎么回事啊?”
紧接着,马车上下来个书童,约莫十五六岁,四下扫射一番望向叶昭,目光不善。
叶昭走上前拱手道:“刚才马匹受惊,冲撞贵驾,还望海涵。”
“原来是你这个莽夫。方才被你这一惊,茶水泼到书籍上,墨迹都晕开了。”书童冷哼一声,“海涵?”
想起腰间还有些盘缠,叶昭回道:“不如把那书给我瞧瞧,若是真的有损,那我赔偿便是。”
“你是怕我讹你不成?”书童气不打一处来,上下打量叶昭,“那可是我家公子高价拍卖来的孤本,你赔的起么?”
言语之意,看来是马车内的公子有所不满,于是派个侍从来传话。这小书童捧高踩低,见自己穿着打扮普通,话实在太冲。
叶昭是个讲理的人,但见对方这般无理,也不再端着客气:“赔也不是,不赔也不是。那你想怎么办?!”
书童却又说不出话来了。
此时,马车内突然传来两声轻叩窗棂的声响,只见一只修长白皙的手微微拉开车窗,随即而来的是一股淡淡的檀香。
青年人低沉微哑却十分好听的声音响起:“墨竹。”
这声音悦耳得很,叶昭本能生出点好奇心,但见此人言行神秘,看来是不想透露身份,总不好唐突上去看看此人样貌。俗话说狗随主人,狗仗人势。既然这仆从如此嚣张跋扈,按理来说这主人身份地位必然不低,这点从这驾马车倒也看得出。
还没等叶昭继续思量些什么,那贵公子继续开口:“不过些许茶水沾湿,晾干便好。倒是阁下可有受伤?”
叶昭一怔,心想这做奴仆的这般嚣张,主子倒如此温和。
她是个吃软不吃硬的棒槌,见状神色一松,随即摇头,转而又想起对方看不见,便开口:“无碍无碍,只是惊扰公子了。本人敢作敢当,若是当真损坏了孤本,也愿尽力补偿。”
接着,她便伸手去掏腰间钱袋。
那里头似乎传来轻笑声,轻的让叶昭觉得是个错觉:“身外之物,不足挂齿。只是……阁下以后骑马还是得小心些,免得来日酿成大祸。”
“多谢多谢。”叶昭只觉这贵公子温文尔雅,于是语气轻快回道,“山高水远,祝公子一帆风顺。我还需赶路,就此别过吧。”
语毕,她转身而去,上马前还在那红棕马耳朵上不轻不重揪了一下,小声威胁道:“你这个小畜生,就知道惹祸。再这样下去,我就把你卖给杀马的屠夫。”
红棕马似乎也知晓自己犯了错,缩着脖子,尾巴夹在两腿间。片刻后见主人没有责罚,如往常一般打算前行,这才松展马身,迈出矫健的步伐。
待人离去,墨竹这才上车,愤愤然道:“公子,你就这么放了他?”
沈清淮把书卷上的褶皱抚平,闻言悠悠开口:“明知道人家赔不起,还有什么好纠缠。再者,跟一个江湖莽夫计较什么?我见你瞧不起他,你气度怕是还不如他。”
“公子,我……”然后墨竹就看见,他家公子放下手中书卷,居然掀开车帘,朝前头望去。
只见青衣红马,奔逸绝尘,衣袂翻飞,恍若天地间一道剪影,那人背影很快消失在小路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