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沈清淮平静无波的眼神紧紧盯着她,轻轻摇了摇头,意思很明显:不要冲动。

    叶昭深呼吸了一下,好歹将胸中那团气慢慢呼了出去。

    从前在边关长大,身边都是些与父亲熟识的将士,撒泼打滚倒也无所谓。自从前两个月回京城后,她也曾穿裙装外出逛过,却免不了遭受到各色打量,仿佛女子身材高大,面容英气是什么不入流的事。

    更何况她生性好动,四处乱跑自然不爱满头朱翠,更不愿效仿其他所谓的世家小姐出门都要带上个帷帽或面纱。因此,她才女扮男装,说到底不过是为了少些不必要的麻烦。只不过,她是能通过这种法子尽力规避,其他女子又当如何呢?

    思及此,她只觉有些说不出的沉甸甸,几分没好气地问身旁的沈清淮:“你按住我做什么?”

    沈清淮把手收回,还是那幅和和气气的样子,见叶昭冷静下来后道:“你这么激动,是要跟他们打一架不成?”

    叶昭反问:“是又如何?”

    “他们若是欺你,你反击是理所应当。若你主动袭击,岂不是无事生非?”沈清淮意味深长,“你现在可是我的侍卫,若是出了什么事,岂不是要我负责任?”

    “我……”叶昭顿了顿,心湖骤起波澜终究归于平静,只得低低说句,“谁要你负责……我一人做事一人当。我就是听不得下流话,看不惯他们。”

    “看不惯的人都多着呢,”沈清淮嘴角勾起,“难道都杀了不成?”

    这话其实带着点莫名的邪气,只不过叶昭并未多想,反而心念浮动:“你说……荀掌柜有没有可能是他杀?”

    沈清淮并未质疑:“你怎么想?”

    叶昭道:“临江城米价虚高,贫民百姓民不聊生,不见得那高高在上的知县大人出面赈灾。反而一个小小的米商过世,竟然出动了官差。你说蹊跷不蹊跷?什么恶疾竟能让人丧事也不办了?”

    沈清淮:“你想查?”

    叶昭托腮道:“也不是查不查的问题,就是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

    同济医馆,未时三刻。

    听到门外传来的脚步声,两个埋头苦干的少年放下手中的药杵,仰头望着并肩前来的两名公子哥。

    仰头的那一刻,四人的眼光瞬时对上。

    叶昭注意到两个孩子,边走边对沈清淮道:“这就是我之前跟你提过的,那老婆婆收养的两个年长的孩子……”

    沈清淮颔首。

    说着说着,她突然间想起前几日告诫俩孩子的话,什么得罪了陈家不仅你们吃不了兜着走,身为一个小侍卫我的饭碗也保不住了云云。

    思及此,叶昭转而故意放慢脚步——毕竟哪里有侍卫跟着主人并肩前行的道理,侍卫不都应该老老实实跟在雇主后头安分沉稳么!

    然后,她就对上了沈清淮疑惑的眼神,对方扭头问道:“怎么了,脚不大舒服吗?”

    叶昭静默片刻:“没事,我挺好。”

    沈清淮转过身,目光在忙碌的两个孩子身上停留一瞬,并未多言。

    倒是叶昭赶紧招呼道:“这就是我家……主人。”

    依言,姐弟俩忙行礼问好。

    不知为何,“主人”二字飘到沈清淮耳朵里带了点不清不楚的味道。沈清淮嘴角微勾,有点想问问此人:这时候,怎么突然想起来侍卫的身份了?

    但他面上还是端得一派君子作风,客客气气受了两个孩子的礼,安抚几句。

    豆芽睁大眼睛,却是又怯生生开口:“婆婆感激恩人公子帮了我们,还给城内外的老百姓施粥,非……非要我请恩人吃饭。陈先生说他没空,不知二位能否去家里坐坐,吃顿粗茶便饭,算是一片心意。”

    她一边说,身边叫石头的哑巴弟弟还一边用手比划着,脸都微微涨红了。

    如此这一番长篇大论,文雅客气至极,实在不像是小孩子能说出来的话,倒像是大人教的。

    叶昭自个儿无所谓,总不好做人家的主,正打算询问时就见姓沈的点点头:“有劳有劳。”

    姐弟俩顿时面露喜色,面面相觑。

    到了医馆后台,两人得见忙活着的陈禾与一旁的墨竹,问起来昨日之事只说并无甚大影响,便告知了要去那老婆婆家用晚膳,沈清淮只叫墨竹随陈禾不必跟去。

    交代完后,叶昭低声问道:“你不是……原先反对我帮他们吗?”

    沈清淮:“我什么时候说过这话?”

    “……”叶昭腹诽道,“行吧,你没说过,你是个大好人。”

    ……

    傍晚时分,叶昭引着沈清淮去了那城郊处的茅草屋,进门时便闻到一股香味,只见几个孩子眼巴巴地望着桌上几个小菜,却是老老实实地坐着不敢动筷子。不难看出,尽管桌上没有什么大鱼大肉,但对于贫苦人家而言,已然是他们能够拿出来最好的伙食了。

    席间闲话一二,叶昭望着碗里的白米,突然道:“阿婆,你听说了荀掌柜暴毙的事么?”

    阿婆:“晓得嘞,也是蹊跷事。不过这城里头,蹊跷事向来可多了。我们老百姓么,只管过过安生日子就是。”

    叶昭:“蹊跷事可多了?还有什么怪事?”

    阿婆想了下道:“蹊跷事,譬如城郊的乱葬岗,邪门的很。这些年,半夜里常常能听到娃娃的哭声,小猫似的。从前有好些人家,生了女娃或者养不起孩子的,就将娃娃往乱葬岗一扔,怕是化成地缚灵也说不准呢。诶呀,作孽呀。”

    叶昭皱眉道:“既养不生?为何要生?即便是实在不利抚养,大可寻个盼孩子的人家送了,何至于这般丧尽天良?”

    阿婆摇摇头,叹了口气。

    沈清淮放下筷子,接话道:“这世间,不是所有人都讲‘良心’二字,更罔顾什么‘丧尽天良’。扔至乱葬岗一了百了,人不知鬼不觉,便是他们所能想到最体面的解决之道。”

    叶昭顿时觉得碗里的米饭也不香了,等到阿婆讲起些别的事儿,这才气氛缓和些,坐了片刻后告别阿婆及几个孩子。

    一顿饭吃完,两人起身离开。刚出门不久,叶昭却突然被叫住,回头时只见豆芽跑了出来,将一些东西猛然塞进叶昭怀里,道:“这些东西,都,都送给,是我们送给恩人哥哥的。”

    “诶——”叶昭伸手一把接住,还想说些什么,却见人家小姑娘就这么回去了,仿佛不好意思似的。

    再低头仔细一端详,送的是些什么?

    ——用草纸包裹着的烧饼,一块光滑圆润的鹅卵石,一根藏蓝色的发带,还有一只草绳编制的小蚂蚱。

    叶昭哑然失笑,片刻后拿捏起那草绳蚂蚱在沈清淮面前晃悠:“怎么样,好看吗?我猜你肯定没见过,其实我小时候也会编。不过,过了这么多年有点手生了。”

    沈清淮看了看草绳蚂蚱,又看了看眼前人,揶揄道:“不过是些小玩意儿,这么开心?”

    “那又怎么样?”叶昭嘟囔一声,“这可是人家送给我的,又不是送给你的。我有的你没有,我知道了——沈大公子是不是心生妒意?”

    少年心性如流云,万般喜怒哀乐,来得急时,去得也快。眼见叶昭方才还有点闷闷不乐,如今却是喜上眉梢。

    撞进她眼里的喜色,他只是微微一笑。

    这一笑,沈清淮眸底漾开几分春水,眼里情意说不清道不明,看得叶昭忽然间又有点儿不好意思似的,心里头嘀咕道:“我又不是小孩子了,炫耀做什么。”

    于是收了东西,轻咳一声:“我们回去吧。”

    再度坐马车回到陈宅,已是日暮。叶昭看完那匹红棕马后自顾自出了门,沈清淮则早早洗漱后,便兀自歇下——这对他来说并不是什么稀奇事。自幼,他便喝了不少多少药,体弱没见着好,服药后却总是无精打采,易生困意。那日住黑店,之所以不知不觉中招,想来也与碍事的药丸脱不了干系。

    很快,他便坠入梦乡。

    ……

    “澈儿,过来叫娘看看,快过来。”

    迷蒙而缥缈的雾气中,沈清淮迷茫地睁开双眼,只见一个高大的白衣女人正伫立在前方,黑发白衣,面容上仿佛涂了一层柔光,模模糊糊看不清楚。

    而下一刻,他就发现自己不受控制地抬起了腿。

    他的大脑一片混沌,恍惚间心底有个模模糊糊的念头提醒自己,但却没有精力与意识去深入思考太多事,几乎是出于本能般向前走去。

    那白衣女人看起来离他并不远,然而沈清淮却感觉时间过得很漫长,走了很久很久才勉强够到女人的腿部,随后抬起头轻声地问道:“娘?你是我娘吗?”

    听了这话,那白衣女子吃吃笑了一声,悠悠地伸出一只手,在沈清淮的长发上慢慢抚摸着,仿佛饱含着母亲对孩子无比深沉的眷恋与亲密。

    伴随着这个动作,眼前的女人缓缓俯下身来,面容似乎也逐渐变得清晰。

    沈清淮费力睁大眼睛,很想再靠近一点,一点也好,喊道:“娘……”

    然而,他的话却突然止住了——

    因为他发现,这个白衣女人居然没有脸,本该长着眼睛的地方却淌着两条血泪,一路从额头到下巴。

    厉鬼般的叫声陡然响起,沈清淮的喉咙被大手扼住:“我为什么要生下你!去死吧去死吧!!!”

    滴答。

    滴答,滴答。

    白衣女人突然消失了,不见了。

    沈清淮骤然摔倒在地,感到身体突然很轻,很轻,升入空中。

    我变成了一片魂魄吗?他想。

    低下头,他看见一个跟自己相同长相的少年无助地哭泣着,眼眶里留下两行血泪。

    他们的眼神猛然对上了。

    血滴在地上。

    滴答。

    滴答,滴答。

    叩、叩、叩!

    眼前的景象骤然破碎,一阵天旋地转,沈清淮迷迷糊糊睁开眼,意识到有人在敲门,伴随着幽幽的声音:“你睡了吗……”

    沈清淮一骨碌爬起来,披上外衣,直直推开门,倒是要看看门外是哪个妖魔鬼怪——却只见那燕十七身着玄色外袍,俊俏的面庞在月光的照耀下带上了几分柔和,对方眼里甚至还闪着精光,还真像是不知从哪里爬出来的精怪。

    客观而言,从睡梦中乍醒之人,往往恍恍惚惚一时间难以适应。沈清淮不知是该埋怨此人骤然叫自己醒来,还是该感谢这个家伙让自己得以从这宿命般的噩梦中脱身。

    “睡了。”他最终还是给出了没好气的答案,声音还带着一股说不出的低哑。

    叶昭眨巴眨巴眼睛,仿佛也意识到晚上叫人起床之举并非君子所为,但还是精神奕奕地提议道:“我们出去一趟吧。”

    “去哪里?”沈清淮追问道。

    叶昭的答案是三个字:“乱、葬、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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