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纷飞,吞噬连绵山峦,覆盖深林道路,万籁寂静。
突然,路旁竹林沙沙作响,叶尖齐刷刷倒向同一方向,似万只飞镖齐刺。
紧锣密鼓的马蹄声,由远及近。
一匹白马载白衣人腾跃而过,所经之处,鲜血淋漓,冒出腥膻热气。
两匹黑马载黑衣人紧随其后,强劲马蹄碾压血迹。
前方悬崖,穷途末路。
沈凌嚣摔下马,跌在崖边,长腕悬在半空,棱角分明的五官惨无人色,眸光渐灭,奄奄一息。
矮黑衣人拖过人头大的斧头,手起斧落,白马头咕噜噜滚到沈凌嚣脸旁。
马眸中映着沈凌嚣的身影,他看到自己后背插满箭,前胸被刀捅出几个窟窿,白衣已成血衣,大限已到。
高黑衣人上前,摘走沈凌嚣腰间的皇家玉佩。
沈凌嚣挣扎着射出最后一根蛇信针。
高黑衣人右掌中招,怒而拔剑,一剑刺在沈凌嚣心口。
刹时雪停,乌云压境,天地混沌,似是鬼门关开启,沈凌嚣坠崖。
矮黑衣人笑:
“暗杀成功,我们可以回去领赏了。”
“不是我们,是我自己。”
高黑衣人甩出血剑,穿透矮黑衣人的眉心。
矮黑衣人向后栽入悬崖。
此悬崖乃世人皆恐的坠龙崖,哪怕在晴天也是望不见底的墨黑,投石无声,如同地狱。
传闻就算是腾龙掉下去,也唯有粉身碎骨,绝无生还可能。
高黑衣人手握沈凌嚣的玉佩,提起白马脑袋,跨上黑马,凯旋领赏。
*
坠龙崖底寒潭洞,一只周身光滑粉嫩、头顶六角的蝾螈精,在潭水里愁眉苦脸。
她曾是荼蘼真人养的爱宠,因偷吃真人仙丹,罚在寒潭洞中悔过,限期五百年。如今功德已满,但真人早把她忘了。
洞口封着无形无象符咒,只要她一碰便被法力打回洞内,靠近不得,只要有肉身凡胎戳破,她便可出去撒野了。
可五百年了,别说人,连只老鼠都不到这个崎岖刁钻的鬼地方。
正在她一筹莫展之际,一黑一白人影从天而降。
一只修长惨白的手,下坠时勾破了洞口的无象符咒。
螈精钻出洞口,选中弥留之际的白影,脩地附其体内。
*
沈凌嚣和黑衣人先后砸进寒潭,溅起丈高水花。
黑云忽褪,晴日当空,幽静荒野,天地沉寂,偶有鹰鸟环鸣回音,并不见其踪迹。
久久浸在溪中,沈凌嚣一动不动,形同浮尸。
“哗”,浅浅溪水竟溅起滔天巨浪,岸边飞石乱卷,沈凌嚣平躺着腾空,在浪柱顶端翻身搅动。
他睁不开眼,只觉一个诡异的东西在体内乱窜,将要撑裂躯体,疼痛无比。
突然像施法中止,空中飞石齐齐坠堕,翻腾喧嚣的浪花骤然落下。
一片稀里哗啦声中,沈凌嚣重重摔回溪中,再度昏迷。
但凄清的五官上,渐生红润,流水拂过他的脸、颀长的身躯,使整条溪染上活色生香。
不知多久,沈凌嚣感觉有水泼到脸上,他缓缓抬起滞重的眼皮。
眼前是张年轻女子的俏脸,长发缠腰,双眸亮得出奇,带着初入人世的清澈与好奇。
女子俯身,将他从水中捞起,搂入怀中。
一只鸟的软喙蹭过沈凌嚣脸颊,他不知怎么就浑身燥热起来,不由使劲睁大眼——
女子X身X体!两只红色柔软鸟喙,正冲着他的脸!
沈凌嚣惊吓地将女子一把推开,翻身到一边,拉紧衣襟,绝不眼神猥亵。
女子一屁股栽进溪水,不仅不生气,还调笑他:
“羞什么,刚才还是你把我‘生’出来的。娘!”
“荒谬!”
“哎,我今日成人,那今日算我生日吧。”
今日大年初一,也是他的生日,有人却要他死。
女子光着身子,晃来晃去,沈凌嚣忙解下外裳,扔给她。
她揪起腰间的血渍荷包,丢进水里。
沈凌嚣急了:
“荷包上的字是我爹亲笔,我娘拓下来绣的!”
“我给你捞就是了。”
女子水中一掏,举起个烂人头。
——矮黑衣人的一只眼睛没了,荷包粘在另一只爆浆的眼球上。
同为坠崖,别人摔得稀碎,沈凌嚣不仅没摔伤,连坠崖前的伤口也都愈合,不由一脸惊异:
“我怎么没死?”
女子用碰过死人脑袋的手指,挠挠沈凌嚣的心口:
“本妖附身于你,我修炼的日月精华混合了你的元气,你得以还魂不死,我得以化身成人。”
沈凌嚣难以置信:
“你是······妖?”
螈精交代干净自己来龙去脉,毫无人性地将人头踢来踢去,笑问:
“杀你的是什么人?”
近日无仇,远日无冤,沈凌嚣完全没个头绪,唯有尽快回京,查明真相。
*
雪地跋涉,行至夕阳褪尽,深山老林已落身后近百余里,终于进城。
身无长物,沈凌嚣打听去至衙门,托衙役转告县太爷:
“皇家商队领卫沈凌嚣求见。”
衙役怕通秉有误,挠挠头:
“哪个嚣?”
沈凌嚣儒雅:
“避嚣习静的嚣。”
县令听罢传话,亲自出门迎接:
“原来是沈万湖大人的三少爷,久仰大名。面如冠玉,潇洒飘逸,百闻不如一见呐。”
沈凌嚣谦逊:
“哪里,哪里。”
螈精不通人情世故,追问县令:
“你说说他到底哪里有名?”
沈凌嚣:“······”
县令抱拳,娓娓道来:
“此乃当今参知政事沈万湖大人的三公子,其外婆名医,外公乃西南马帮帮主,出身显赫。
不过二十有二,已被皇上提拔为皇家商队领卫,官品在老夫之上,前途无量。
因散尽俸禄、救死扶伤,受过其恩惠的百姓不计其数,江湖人尊称为沈三少。”
沈凌嚣时时不忘感念家人:
“是家父慈爱,兄友弟恭,门风加持,才让我浪得虚名。”
西北边陲有外敌骚扰,平息战乱、赈济灾民,县衙也不富裕,凑出一百两散碎银子做盘缠,还送了两匹马。
世事无常,天也无常,还没走出城门,“噼里啪啦”天降冻雨,砸的百姓逃窜,鸡飞狗跳,一只鸡被乱脚踩伤,横在路当中。
螈精跳下马,准备一脚踢飞鸡,被沈凌嚣拦住。
他打开伞,蹲在鸡旁,为它遮风避雨,自己淋得瑟瑟发抖。
屋檐下避雨的百姓,指指点点:
“瞧那人,真善良。”
等鸡缓过伤痛,一瘸一跳躲到屋檐下,沈凌嚣才放下心,重新上马赶路。
刚出城门,路边草丛跳出个劫匪,虽故作狰狞,却是少年模样,衣着褴褛,菜刀生锈。
战乱断粮,说不定少年家里都揭不开锅了。沈凌嚣宽宥,将县太爷给的银子取出半数奉上,权当救济。
劫匪从沈凌嚣手中拿银子时,螈精捡起一块大石头,冷不丁照头砸下去,劫匪脑浆子飞溅,她拍手大笑:
“开花喽!”
沈凌嚣抹了把脸上飞溅的脑浆,又恐又怒:
“没人性的东西。”
螈精嬉皮笑脸,反抢了死劫匪的银子。
妖化成的人,一无天良,二无人伦,沈凌嚣正义凛然:
“你滥杀无辜,与我为人处世截然相反。念在你救我一命,我还你人身的恩情上,剩下的这些银子,都给你,自此分道扬镳。”
螈精一脸无所谓,掏出鸡,打开火折子,就地开烤。
沈凌嚣定睛一瞧,鸡冠子上有个黑印子,正是刚才他撑伞保护的那只鸡!
他气得发抖,“啪”地抽马,风驰电掣离去。
傍晚,前方城门口,几个脏男人边解裤腰带边扯着一个年轻女子往路边树林里去,路人竟然视若无睹。
沈凌嚣勒马呵斥:
“大胆!朗朗乾坤,竟敢强抢民女!”
脏男人:
“去去去,人家姑娘乐意着呢,刚才是她先调戏的我们,没看见路人都见怪不怪嘛。”
年轻女子转头,泪光点点,楚楚可怜。
竟是螈精!
沈凌嚣翻身下马,对着几人拳打脚踢。
不料,第一次出手打人没轻没重,踢断了其中一人的小腿,沈凌嚣心中生愧,不知如何是好。
几个脏男人丢下银子,屁滚尿流逃跑:
“女的勾·引,男的要钱,中了仙人跳!”
沈凌嚣看着地上的银子,面露疑惑。
螈精扑到沈凌嚣怀里,捶着他心口,哭了个梨花带雨:
“都怪你!把我扔在荒郊野岭。”
沈凌嚣悔责,她再不通人性,也是个女人,又遇上这么个乱世道,一不留神就受欺负。
回京一路还长,边赶路边仁义礼智信教化她就是,他大包大揽:
“以后你就跟着我,但不许再杀人害命。”
螈精在他怀里得逞偷笑。
瑰霞褪尽,天擦黑,前方下榻客栈,小二点头哈腰欢迎沈凌嚣和螈精:
“小的伺候二位客官,怎么称呼?”
螈精不止没人性,举止也随便,骑马累的腰疼,她靠在沈凌嚣的身上休息:
“给我取个名字。”
沈凌嚣食指点在螈精脑门,将她推远,头也不回上楼梯:
“就叫小虎。”
螈精不知“虎”还有骂人的意思,只觉虎健壮威风,霸气凛然,欣喜接受“小虎”之名。
为避嫌,沈凌嚣开了两间客房。
睡至半夜,小虎钻进沈凌嚣的房门,蹑手蹑脚爬上床,窝在他怀中取暖。
沈凌嚣一脚蹬她下地。
她哼哼唧唧睡在地上,过了半个时辰,眼瞅沈凌嚣睡着了,她又悄悄摸上床,窝在他脚边,抱住他的小腿。
一种奇异的温暖从小腿传至天灵盖,沈凌嚣紧闭的眼皮翕动一下,喉结使劲沉在颈间,迟迟未归位。
他没有再赶她。
夜至深浓,月色愈来愈亮,沈凌嚣悄声抬颈看看脚下,她蜷缩起来不过小小一团,他怕翻身压到她,整夜未动。
晨起,他腿麻的半天不能走路。
那个没心没肺的狗东西,还故作夸张的一瘸一拐学他。
一夜的默许,换回小虎的蹬鼻子上脸。
虽说她现在已成凡人,但习性跟正常人总归不一样,逢睡必脱光,直接拉过沈凌嚣胳膊枕着,后背贴在他胸膛。
她没人伦,不在乎男女有别,倒头就睡,心安理得。
沈凌嚣正值身强力壮,美人在怀······他夜夜苦忍,默诵整段金刚经,驱散欲念,才得以入睡。
开两间房也是浪费,渐渐的,两人习惯了同床共枕。
也仅仅只是同床共枕。
一晚,两人都躺到了床上,沈凌嚣下意识伸出胳膊给小虎枕,她忽然掏出根擀面杖,顶在他肚脐眼。
见多了她的出其不意,沈凌嚣淡然:
“又做什么?”
小虎背对着沈凌嚣:
“每天早上我醒来,你都偷偷拿根擀面杖顶我,哼,以牙还牙,我也顶你!”
“······”
沈凌嚣的脸瞬间红透,恼羞成怒,猛地抽回她枕着的胳膊,翻身背对她。
小虎趴到他身上,递过擀面杖,天真哄他:
“好啦,我让你用擀面杖顶,行了吧?”
沈凌嚣唇齿间挤出人生第一个脏字:
“滚。”
*
渡河过江,翻山越岭,日夜兼程,半月光景,沈凌嚣和小虎终于一头扎进乱花渐欲迷人眼的京城。
穿过喧闹拥挤的市街,一座威严阔宅映入眼帘。
门口镇着两座大石狮子,檐下高悬大红灯笼,紫铜朱漆正门紧闭,额匾上书烫金【沈府】,气派奢华。
秋高气爽,云霞蒸蔚,沈府如浴金光,更添风采。
小□□到石狮子上,“啪啪”拍狮子屁股:
“怪不得一路上你不停叨叨你爹你兄弟多好,住在这么豪华的府里,搁我我也没脾气,好得不得了。”
沈凌嚣鞭指沈府匾额,与有荣焉:
“沈三少归府!”
几个家丁开门出来,披麻戴孝,攀梯登高,摘下红灯笼,换挂白灯笼。
沈凌嚣驱马上前:
“府上怎有白事?”
小家丁不认识沈凌嚣:
“今日沈三少出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