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快黑的时候,吴羽提着打包盒回家。
夕阳的最后一丝余晖即将散尽,电梯门开,楼道里回荡着她缓步徐行的声音。
透过走廊尽头的窗户,外面的世界和楼内的世界界限分明,白墙上映着火红的橘色光影,对面的居民楼亮起灯光。
吴羽租住的房子位于桃源小区一期。整个桃源小区被一道笔直的道路划开,分成了东面的桃源一期和西面的桃源二期,两边从外观看有着极为明显的差异。
一期多为安置房,住宅楼层从五楼到十楼不等,建筑与建筑之间排列紧密,绿化稀疏。由于建成时间久,不少建筑的外墙皮已经明显剥落。而对面的桃源二期才刚刚竣工没几年,呈现出与一期小区截然不同的景象。吴羽站在窗口往外看,入目是一片葱翠的绿色。
常青树四季常绿,此时此刻,叶片蒙了层冬日的阴霾。
吴羽曾经看着纪之水从桃源二期走出去。A班要求的进班时间比他们要早,吴羽提前几分钟出门,往往能遇见她。
纪之水说要租房,动作居然那样快。
钥匙插进锁孔的瞬间,陆于栖像是听到主人脚步声的猫,飞速从房间里蹿出来。
从吴羽进门的那一刻起,陆于栖就开始绕着她转悠,左脚绊右脚地踩她的影子,嘴里喊着:“你终于回来了!今天比平时要晚。”
吴羽解释:“今天轮到我值日。扫完了地才走,耽误了一点时间。”
“怎么又轮到你?我记得前阵子明明已经轮过一回了!”陆于栖记性很好。
吴羽将钥匙放进门上的磁吸小盒子里,觉得陆于栖像一只神经质的猫。
每天窝在家里会把一个人逼疯。
吴羽忍不住心疼,但又明白现在不是能够随心所欲出门的时候。
“没办法,班里的人越来越少。按照学号轮流值日,我也没有比别人多做。”
吴羽拎了拎饭盒,“快去洗手,我带了饭回来。”
待两人洗完手,桌面的平板上放起了网课。
老师手中的教棍在电子屏幕上飞舞着圈划,两人一面吃饭,一边盯着题目。
知识点复杂得让人挠头,小小的屏幕上挤满了函数图和英文字母。吴羽转过头,在陆于栖眼中看到了一样的凝重。
……听不懂的题,看了网课还是听不懂。
“一轮复习都快结束了,我居然还不会构造函数。”吴羽眼神失焦,她天天跟着大部队复习尚且如此,陆于栖待在出租屋里,又落后了多少?
吴羽咽下一口米饭,对陆于栖道:“你打算什么时候回学校?”
怎么回?
还能回去吗?
这中间有太多事情要解决,但吴羽只能这么问。黑板上每天都在更新的高考倒计时仿佛选在头顶的剑,无声说着,时间已经不多了。
时至今日,吴羽仍旧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一片愁云惨淡中,陆于栖摇头:“我不敢。我不敢回去。”
冬天的饭冷得更快,看网课看得太入神,谁也没有注意到,打包盒里的菜不再冒出热气,荤腥更是凝出了油。
口中的米饭像是石子。
吴羽早就食不知味,她放下一次性餐具,暂停了平板上的网课。
“以前一直不敢问你。”吴羽犹豫着开口,“我现在提起来也不是想逼你的意思。但是于栖,逃避不能解决问题,至少不能解决我们眼下的问题。”
“我知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之前的事……我该告诉你的。我早该——”陆于栖神情忧虑,忽而伸手,将吴羽的手握紧掌心。
“小羽,我差点杀了人。回学校的话,曹志存他们不会放过我的。”
——杀人?
吴羽没有动。
包裹着她的手掌冰凉,像趴在手背的两条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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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去世以后,陆于栖的生活就开始走下坡路。
虽然已经很多年没有再见到过母亲,但她对幼时的记忆依旧深刻。
她能够回忆起许多清晰的片段,那时候父亲还不是现如今这幅颓丧急躁的模样,每逢母女俩趁着暑期回A市探亲,临行前,他会温声细语地和他们告别,嘱咐妻子早点带女儿回家。
这算不上是什么温馨的场景。
多年之后,陆于栖已经没有办法将有父亲出现的画面和“温馨”这两个字划上等号,但至少那在时,他还算得上是个正常人。
后来有人将父亲今昔的剧变归因于她早逝的母亲。
很荒谬。
一个可怜的女人,在尝尽人间的苦果后与世长辞。她失去了宝贵的生命,居然还要在别人的口中,背负着令一个男人堕落的罪名。
母亲不在牌桌、也不曾经过酒精的浸润。
父亲后来的所作所为甚至称不上刻舟求剑。
他们顺理成章地怪罪母亲,不过是在欺负死去的人不会说话。
现成的借口,给了他滑向深渊的惯性。
不知道从哪一天开始,父亲不再工作了。
是因为他总是酗酒、把自己喝得醉醺醺的吗?
是因为他不修边幅,沉湎流连于牌桌,不再被同事老板接受吗?
他没有解释过。
所有父亲没有解释过的东西,陆于栖都不知道。她青春期的底色,是有一个不言不语,同在一个屋檐下却如同死人一样的父亲。
父女俩偶尔的交集,只剩下咕噜噜从客厅滚到她脚下的啤酒瓶。
父亲失去工作后,陆于栖能够显著地感受到家里的境况在变坏。
起初他还试图粉饰太平,按照往日的习惯到点离开家门。也许是找工作频频碰壁,有一天,父亲失去了耐心。
他不再掩饰,索性在她面前破罐破摔。
酗酒,打牌。
理应由父亲支付的学费总在拖延,他不再过问她的学习、生活,陆于栖被迫扛起压力,开始为书本费学杂费费心。
命运总会峰回路转。
曾经说不出口的苦闷变成了一副又一幅画,陆于栖没有想到,她发到网上的画作居然有人欣赏,还有客人愿意为此付出报酬。
靠在网上接点琐碎的画稿,陆于栖终于能将那些父亲拖延支付的费用对付过去。
但总有她解决不了的时候。
学画画的支出实在不小,画材画具暂且按下不提,美术机构的培训费用对陆于栖而言堪称是一笔天文数字。
父亲是靠不上的,陆于栖很早就知道了。她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在草稿纸上计算支出,计算那个数字需要多少个小时的绘画和多少单主的慷慨解囊才能踮起脚尖勾到。
她最终还是做了决定,瞒着父亲伪造了知情同意书上的签名,交给了班主任。
她攒了很久的学费还是差了一点,但一场考试过后,已经在艺术班学习了一段时间的陆于栖拿到了第一名的奖学金。
她在乐声中走上国旗台,从台阶上往下看,是一张张憧憬的脸。陆于栖头脑中一片空白。
老师宣布的奖金,足足有四位数。
那个令她头痛不已的窟窿就这么填上了。她兴奋地去银行查看自己的余额,诧异地发现其中多出了一笔钱。
远在A市的表姐说,作为姐姐,能够给妹妹发零花钱是令她骄傲的事。
陆于栖从来没有和表姐提过钱的事情。
表姐不比她大几岁,如今在上大学,和她说这些,不过是多出一个人平分烦恼。陆于栖习惯自己解决遇到的麻烦,她不知道表姐是怎么看穿了她的窘迫。
每当她觉得生活有好转的趋势时,坏事就发生了。
不久之后,曹志存闯入了陆于栖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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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下午,曹志存约我放学后去校外奶茶店见面。”陆于栖深吸一口气,“他纠缠我有一段时间了,但有话从来不直说。我很明白地拒绝过他几次,但他不承认他做的那些算是……追求我。”
“他只会反咬一口,说我自作多情。”
提起往事,陆于栖不由自主地流露出厌恶的神色。
“奶茶店我当然没去。我回美术教室收拾东西,曹志存带着一伙人堵了我。”
曹志存一改往日态度,不知道因为什么,对着她破口大骂。两人积怨已久,陆于栖也并非逆来顺受的性格,她和曹志存动了手。
他带来的那伙男生似乎只是站在旁边充场面,陆于栖靠着一腔怒意,和曹志存甚至打得有来有往。混乱中只听“砰”的一声巨响,放在阳台边沿的盆栽径直坠下楼去,连带着曹志存半边身体,飞出了阳台外。
陆于栖回忆起当时血肉模糊的场景,忍不住作呕。
曹志存的半边胳膊刮蹭到了锋利的金属杆,衣服破了,血流了出来……慌忙之中,不知道是谁先拉住了曹志存,大吼一声:“别愣着了,快帮忙啊!!!”
几个站在旁边的男生七手八脚地冲上去,拽住曹志存那只血流不止的胳膊。
嘶吼声、惊叫声、骂声响成一片。
分明没有碰到曹志存染血的胳膊,陆于栖竟觉得自己口腔里泛起了血腥气。她牙关发着颤,几个男生显出吃力的神色,曹志存还没被拉上来。
有那么一个瞬间,她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该祈祷曹志存就这么掉下去,摔成面目模糊的一滩烂肉、再也没办法纠缠她,还是希望曹志存活下来。
陆于栖转过身,跑了出去。
.
那天晚上,陆于栖心中升起一股念头,想从天台跳下去。
曹志存活着,他绝对不会放过她。会变本加厉地纠缠她吗?陆于栖知道他和寇准关系很好,而寇准在整个年级里都凶名赫赫,她的人生再也承受不住什么冲击了。
她已经成年了。如果曹志存死了,她逃不开牢狱之灾。
……
要跳下去吗。
有一个声音小声说着:不要。
不要。
那不是你的错。
为什么要为此付出代价的人是她呢?
周围空无一人。
于是陆于栖知道,那是她心底,自己的声音。
再后来,是吴羽把她从天台上带了下来。
吴羽叫出她的名字,陆于栖回过身来,隔着天台的铁丝网,吴羽满满靠近她,抓住了她的手。
吴羽也哭了。
陆于栖从来没有见过她的眼泪。
她说:“外面风好大,你进来,我们聊聊天好吗?”
陆于栖已经不想跳下去了。
但是她还在哭,隔着铁丝网抓住吴羽的手,和她说好。
吴羽真的只是和她聊天。
她告诉她学校的条件太艰苦,校舍的年纪比她们的年纪都大、学校没有吹风机,她因此患上了偏头痛,吃了中药也不见好……总之,因为这一系列原因,她妈妈为她在校外租了一年的房子。
但家里人没法搬来这边照顾她,吴羽问她愿不愿意陪自己住几天。陆于栖答应了。
她活了下来,要面对的事情比死亡更多。
曹志存会活下来吧?
死里逃生之后,他一定会报复她的。
陆于栖取出了银行账户里的所有钱,交给了吴羽。她拜托吴羽代为保管,否则她不会收下这笔钱。
如果有一天最坏的情况发生了,至少陆于栖不想看到卡上的钱被父亲在赌桌上耗尽。
后来曹志存就不见了。
陆于栖拜托吴羽打探过,知不知道曹志存去了哪里?其实她更想问的是,曹志存他还活着吗?
彼时吴羽还在学校住宿,各类手续还没办完。她只能偶尔请假出校来见她。
很多天之后吴羽带来坏消息:她的同班同学目睹了那天发生的事。
曹志存可能死了,也可能没有。
同班同学似乎留下了心理阴影,她会和他们一起调查这件事——有个奇怪的转学生加入了他们,她姓纪,性格有点儿古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