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云笼月,苔痕斑驳的破瓦檐下,“洞竹院”的匾额隐约泛着微光。蛛网层叠,将“竹”字掩去大半,府中众人不耐烦细看,便皆传为“破洞院”了。
竹篾门“吱呀”一声推开,书香与墨气扑面而来,其间还藏着一缕极淡的潮意。
穆文三步并两步跑进房中,将书案前的竹椅拉开,拍拍衣袖,又俯身用力擦拭。动作慌乱,险些碰翻桌角那盆小野菊。
他又转身疾步走向床榻,急急扯下帐幔遮掩破旧之处。
春娘虎头虎脑探进房门。
果真是一间陋室,窄小得很,却收拾得干净妥帖。四面砖墙虽旧,剥落之处皆以黄泥干草细细糊补。泥地以碎砖石块填平,时常打扫,不见半点浮尘。
“仙子稍坐,小人灶房尚有存桂,桂花糕半炷香便好!”
穆文袖口挽得齐整,露出一截莹白小臂,方净过手,水珠点点。取一小碗粳米,转过屋内中央堆起的一摞旧书箱,在灶间敲敲打打,碾起米粉来。
春娘披帛拂过地面几个书箱,一腿屈膝搭在竹椅上,伸手拨弄桌案上的小野菊。
忽然,她茶色眼眸微动,指尖一弹,一道灵符倏然打出,啪地一声!击中悬浮在半空的一页纸张!
那纸页飘然落地,其上墨迹殷红如血,歪歪扭勾划着叉痕,纵横如鞭挞,红痕之间隐约透出“冤”“恨”等字。
同时坠落的,还有三截肥厚猩红的舌头!
春娘眸中灵光流转。
她在此处,鬼物竟也敢如此嚣张。平日这屋中,异象岂不更加猖獗?
纵是孔武之人,也要吓破肝胆,何况是这个动不动就下跪的小书生?
春娘娇声喊道:“穆文!”
穆文修长的手指正熟练揉面,闻声忙应:“小人在!”
春娘问:“你住在此处,可曾觉得有何不适?”
穆文手上动作微顿,低声回道:“不过是夜间多梦罢了。小人身贱,鬼物瞧不上的。”
春娘小山眉一蹙,身形一闪便掠至灶边。穆文吓了一跳,转身正对上她隐含薄怒的明媚脸庞。
他不明所以,竟呆愣愣的不知从何告罪。
春娘诘问:“满府仆从,为何独你住这鬼院?”
面盆当啷一声落回灶台,穆文双膝一软,跪在砖地上,惶恐道:“是小的粗鄙,惹主子厌弃!”
春娘心头火起:“我问你话,能不能别动不动就跪!”
“是、是!”穆文一个激灵,慌忙起身。
春娘嗔道:“好好说!”
穆文喉结微动,躬身一揖,声音清润:“回仙子,宅中院落皆有定例。小人身无长物,恐污了贵地清雅。此处虽偏陋,却也清净,便于小人做些抄写活计,补贴家用。主家仁厚,能容小人栖身一隅,已是天恩。”
他手指蜷在袖中,似乎生怕这个解释不被接受,又惹来责难。
春娘小山眉始终蹙着。这话七拐八绕,实则什么都没说明。她真不明白,他究竟在顾虑什么?有什么话,不能同她直说?
虽气恼,却也知朋友之间,日久方能相互信赖。
她暂敛心绪,翻手幻出一沓符纸,眉眼弯弯道:“此符可护身辟邪,你收好,日后便不至噩梦缠身。”
穆文再度跪地,双手微颤接过:“多谢仙子!”
突然,春娘耳廓一动,数里之外,隐约传来一个妇人柔细的嗓音:“穆文!”
春娘浑身一凛,那是周姨娘的声音!
三公子穆琏的娘亲。
可穆文……不是大公子穆珲的仆从么?
莫非,穆文真有什么不可告人的行径?
“仙子……仙子……”穆文躬身望着发怔的春娘。
春娘蓦地回神。
穆文小声问:“小人……能继续做桂花糕了么?”
“啊,”春娘挠挠脸颊,“你继续,我出去走走,稍后便回。”
**
洞竹院外,小树林。
月夜之下,衣袍猎猎,一个黑衣少年翻身而下,落地单膝点在鹅卵石地面,挡在那翠环朱珥的周姨娘面前。
一道温和却清冷的声音响起:“周主子还请回。”
周姨娘吓得后退半步:“明荼!你竟敢拦我?以下犯上,我看你是活腻了!”
明荼默然片刻,忽道:“属下不敢。”随即起身退至一旁。月光映照他白皙清冷的侧脸,“周主子请便。”
周姨娘怒极:“你!”
此地已近洞竹院,再进一步便阴风飒飒,她哪敢独行。
她厉声道:“你带我进去!”
明荼语调毫无波澜:“自当领命。只是鬼物难测,属下未必护得周主子周全。”
周姨娘被他这副油盐不进的模样气得跺脚:“那你进去,把穆文给我带出来!”
明荼道:“穆文不在。”
“胡说!他能去哪?”
“周主子若不信,可自行入内查看。”
“反了!真是反了!”周姨娘啐了几口,怒意上涌,娇嫩面容竟陡然生出细纹,仿佛老了十岁!
她慌忙轻抚脸颊,强压怒意,咬唇指向明荼:“你给我等着!”
明荼:“穆文不在。”
“胡说八道!他能去哪儿?”
“周主子不相信,可自进去探查。”
“你!反了!反了!”周姨娘啐了几口,怒气上涌,那娇嫩脸蛋,竟陡生细皱,老了十年一般!
忽又担忧地轻碰脸蛋,连忙收起怒意,咬呀指明荼鼻尖:“你给我等着。”
漠然目送周姨娘远去,明荼足尖一点,正欲跃离,忽觉脚腕一紧,天旋地转间被猛地抡起,重重摔在地上!
皎月之下,彩裙少女如朝霞明艳,轻盈盈跃至他面前,俯身看来。
春娘俏脸映着月华,偏头问道:“你叫明荼?”
明荼凤眸呆住,薄唇微动,似在斟酌是否应答。
片刻,他翻身而起,单膝点地:“任兰院大侍卫明荼,见过青鸾仙子。”
“任兰院……”春娘彩帛飘飘,踱步绕他而行,“那不是三公子的院子?为何阻拦自家主母?”
明荼唇瓣微动,终未作答。
春娘又问:“她找穆文何事?”
明荼垂首:“小人不知。”
“仙子——!”穆清润的呼声传来。
春娘轻咬下唇,一把拎起明荼:“随我来!”
只听嗖嗖几声,碧影闪动,淡青灵流缠绕藤蔓,明荼如此武力超拔之人,却尚未来得及抬手,双臂已被反缚身后!
“仙子!”
檐下白影一闪,穆文手捧一只小木碗,碗口细细盖着,快步走至院中。
近前看清人影,穆文愕然:“明哥哥?”
春娘自他身后转出,沉着一张俏脸,道:“穆文,方才此人可说,周姨娘来找过你。”冷哼一声,“身在大公子处,心却搭着周姨娘,我看,你这处境也没那么糟。”将明荼猛推得一个趔趄。
穆文骤然跪在青石板上,捧碗的双手微微发颤:“仙子明鉴,小的冤枉!”
“嗯?”春娘一张俏脸面无表情,近前接过穆文手中的木碗,“你觉得明荼说得不对?”
她掀盖轻嗅,香甜扑面!虽无宴席上的精致,却别有一番自然清气,更合她心意。她踱至一旁旧树墩坐下,大口吃起来。
穆文忙膝行几步上前,双手撑地,俯身不敢抬头,惶然道:“明侍卫所言不虚,可小人是奉大公子之命,替周姨娘养护消祟之物,此事大公子也知晓的!”
春娘想起周姨娘那瞬衰老的面容,确似邪祟缠身。她本就不愿怀疑穆文,此刻听他所言语对得上,忙道:“什么消祟之物?取来我瞧。”
穆文起身,捧出一盆拳头大小的花,花瓣殷红如血,密布疣粒,宛若人面痤疮。
春娘正欲探手,却一时不知将木碗置于何处。穆文忙双手接过,抱在怀中,再奉上花盆。
春娘细抚花瓣,低语:
“碎心子。果然是消祟之物。所抑之祟为‘流祟’——鬼物作祟多为复仇,但若仇人阳气过盛,便会转寻其背后支持之人。”
“所谓‘背后支持’,多指向其谋权、谋财、谋运。三者皆非易事,即便最简单的谋财,若要达至惊退邪祟之境,所耗银钱亦须逾万!”
春娘疑惑:“周姨娘很有钱么?”
穆文仰面,目光澄澈无辜:“小人……不知。”
春娘转念又想:那她又是为谁谋财?
心念电转间,她忽瞥见明荼远远立于一口枯井前,身形微挪,似有意遮掩什么。
春娘一边观察,一边道:“明荼为何不让她进?”
穆文目光惶惑:“许是怕扰了仙子清静?”
春娘瞧穆文一眼,心头无名火起,一掌将他推倒在地。冷哼一声,身形倏忽掠出,一掌拍落!明荼尚未回神,已倒地不起。她紧盯前方那褐衣少女,掌心灵符骤现!
“仙子!饶了她吧!”穆文猝然跪挡在前,“她只是无辜之人!”
“让开!”春娘小山眉一蹙,一掌将穆文推开三丈,并指拈符,倏地点向少女眉前三寸——
轰然一声,金光炸裂,三只男鬼显形伏地,咳血不止。
“啊——!”少女失色惊叫,疾奔躲至明荼身后。
春娘蹲身,披帛曳地,“知念铃”幻现手中,清音荡开。她声如击玉,清亮逼人:“何人所害?执念为何?”
铃音狂震,男鬼仰首尖啸,声波将春娘震飞而出,咔嚓一声撞裂一株小树!
穆文失声:“仙子!!”
“身体残缺?怨气倒浓。”
春娘却粉唇轻勾,嗖地再度掠至男鬼面前,知念铃复响,声音清越如初:“何人所害?执念为何?”
铃声激荡,男鬼再度仰首长啸——
穆文跪伏一旁,心悬于喉,却见春娘袖手一甩,三条红舌掷入空中,顷刻被男鬼吞入!
嗡——!
尖啸之声陡然沉闷。男鬼伏地,三道灵光散入空中,分别映出三位彩裙少女的身影。
穆文抬眸望去,脱口道:“是三公子房中之人!”
果然,又一道灵光升起,映出三公子穆琏宽衫大袖,将少女揽入怀中。
“果然是穆琏!宴席上瞧他就不顺眼。”
春娘跺脚骂了一句,却又泄气般蔫了下来。
此次任务只是除祟,人间俗事,若她插手,师姐断不会应允!更何况对方还是穆琏这等贵公子。
鬼物消散,月华清辉洒落一地。
“仙子——!”那褐衣少女看准时机,自明荼身后冲出,跪地哀求:“求您放过我哥哥,可好?”
原来褐衣少女名唤“明怜”,乃明荼之妹,遭穆珲欺凌。明荼本欲带她出逃,奈何府邸戒备森严,只得暂托穆文收留。
春娘听闻是此缘由,对穆文的疑虑顿消!当即拍手提议,备一桌饭菜,四人小聚一餐。
夜色将尽,虫鸣渐歇,天边泛出一线鱼肚白。
洞竹院中,四人围坐一案,杯盘狼藉。明怜擅酿美酒,今夜取出,几乎尽入春娘腹中。
春娘醉得酣畅,对月放歌,穆文小心搀扶,才不致让她滑落桌底。
她歪歪倚在穆文肩头,对明怜道:“阿怜,你若想出府,何必大费周章?明日春娘便带你走!”
明荼本抱着刀守在一旁,致力于和环境融为一体,闻言身形一颤,急问:“仙子此话当真?”
春娘臂上软肉蹭着穆文,将他蹭得玉面泛红,浑身僵硬。“自然!”
明荼快步上前,拉妹妹一同跪倒,方欲开口,明怜却抢先道:“明怜谢仙子好意,只是……我自有打算,不愿劳烦仙子。”
明荼愕然:“阿怜?”
**
破晓时分,穆文小心搀着醉意朦胧的春娘,往梨香院行去。
朦胧晨光映照卵石小径,一串不疾不徐的脚步声轻轻响起。穆文抬头,见对面来人一身竹青长衫,宽袖随风,气质清雅——
正是四公子,穆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