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文

    圆月悬空,几声秋虫鸣叫透出草丛。

    梨香院厢房,小厨房内,正传出滋滋煎炸之声,突然,砰——!地面微颤,随即响起春娘清亮喊声:“哎呀!”

    乌姹正端坐镜台前试胭脂,闻声,指尖一顿,灵力随音传至春娘耳畔,嗔道:“度春娘!你又闹什么?”

    春娘抬手抹了把脸,留下两道炭黑印子,委屈巴巴:“师姐,我没吃饱,宴会那道桂花糕,我问过他们怎么做了,一步也不差的!不知怎么,这锅就炸了……”

    话音未落,院外忽传来不疾不徐的脚步声,一道温润男声随之响起:“凤翎仙子,青鸾仙子,穆野冒昧前来,不知可否叨扰片刻?”

    是宴会上那个总给他嫡兄递眼神的四公子。

    春娘轻轻蹙起小山眉。

    她虽面上一派天真烂漫,好似只贪嘴的猫儿,但身为仙门看重的修道奇才,这点不寻常又怎逃得过她眼睛?

    此人虽一派谦和恭顺,她却总觉像冬日钱塘江的月,望之清辉遍洒,实则寒入骨髓。不喜欢。不知师姐为何偏邀他过来。

    就着凉水扑净小脸,稍整发饰,春娘掀帘迎出。

    穆野已被请入正堂,行过礼,奉上一只紫檀木剔红妆盒,对乌姹道:“此乃宫中御用的凝脂膏,穆野愧不敢受,转赠凤翎仙子。凡俗之物,望仙子莫要嫌弃。”

    乌姹歪在太师椅中,指尖绕着一缕青丝,慵懒道:“放着罢。坐。”

    穆野躬身落座,又见春娘步入,忙起身敛袖施礼:“青鸾仙子。”

    “免礼免礼。”春娘一屁股挨着师姐坐下。

    穆野却上前一步,目光恭顺低垂,奉上一枚小巧食盒。未等他开口,春娘已跳起来凑近:“咦?这是什么?”

    穆仍旧垂眸:“回仙子,宴上见仙子多尝了几块桂花糕,想必合口,便冒昧请厨房留了一份。”

    “桂花糕啊……”

    好生精明的人,她的确正馋得紧呢。

    春娘在他身前踱了两步,茶色眸子转来转去,偏头打量他。晚风忽起,穆野袖袍微动,送来一缕冷松香,清雅精致,她却觉出几分清苦。

    春娘退后半步,眉眼弯弯:“不必啦,师姐不让我乱吃外人给的东西。”

    穆野眼睫微动,从容收回食盒,温文一笑:“是穆野唐突。”

    乌姹静观二人,轻嗤一声,非但不打圆场,反将穆野往墙根推:“我这师妹性子一阵风一阵雨,四公子纵有千般手段,怕也难讨好哟。”

    穆野欠身:“穆野一介凡俗,云泥之别,岂敢妄图攀附。”

    三人重新落座。

    春娘将案上清茶一饮而尽,直截了当:“你快说说,府上究竟有何异状?知道的尽数道来,越细越好!”

    穆野笑容谦和,声线舒缓:“鬼物虽可怖,但二位仙子既至,自是邪祟尽除。只是……宅中人多事杂,穆野斗胆提醒一句,活人,有时比死人可怕千倍万倍。”

    春娘困惑地眨眼。

    乌姹却似笑非笑,接话:“那依四公子之见,哪个活人最可怕?”

    穆野身形微俯:“穆野不敢妄言。只知宅中暗流汹涌,防不胜防,还请仙子万事谨慎。”

    乌姹纤指懒懒摩挲茶盏:“方才宴上,大公子句句不离主母郑氏,三公子口口声声周姨娘,二公子虽讷于言,也知提及自家生母。怎唯独不见你提自己娘亲?”

    穆野唇角温顺轻扬:“回仙子,家父家母早已仙逝。穆野得伯父伯母收留,方有今日,自当知足守份,安守本心。”

    春娘腾地站起来:“原来你也无父无母!我也是师父师姐带大的!”

    穆野轻笑:“仙子言重,穆野岂敢与仙子相提并论。”

    乌姹挑眉,损得毫不留情:“得亏你无父无母,不然这世间便有两人倒血霉了!”

    春娘跺脚娇嗔:“师姐!”

    穆野适时缓颊:“二位仙子姐妹情深,实在令人羡慕。”

    春娘坐回椅中,支着下巴听二人又聊起宅中人情往来,几句下来,眼皮都快打架了!

    心道这些弯弯绕绕师姐最爱听,她却左耳进右耳出,不如分头行动。师姐守在这儿,她自去外头转转。

    心念既定,人已离座:“师姐,你们聊这些七拐八绕的,春娘听不懂,我去宅子里转转,瞧瞧有无蛛丝马迹!”话音未落,人已彩帛飘飘,闪出门外了!

    乌姹嗔音追出:“安分些,莫再闯祸!”

    春娘娇声应道:“知道啦师姐!”

    **

    穆宅果真大如迷城,亭台楼阁错落,绕得人晕晕乎乎。

    春娘第三次路过小山丘,望着山上“驻春亭”的牌匾,修剪干净的手指点在唇上:“咦?这地方我是不是来过?”

    忽听不远处,湖畔假山旁,传来醉醺醺的嚷声:“喝……继续!不醉不归!都给我满上!你……你怎么不喝?!”

    一个锦衣胖男人路过,身旁三五小厮拥着:“爷,您慢点儿……就快到了,前头就是……”

    胖男人身子一旋,跌撞退至假山处,黑皮靴在草间乱踏,忽狠狠踩上一只修长莹白的手!接着小腿一抬,又给了那手的主人心口一记重踹!

    “啊——!”一个清润的少年音乍起。随即,只听哗啦啦一连串声响,书页四散,白纸翻飞,飘了满地!

    “啊!!”胖男人被吓一跳,连退数步,小厮们慌忙扶稳。

    他勃然大怒:“哪个狗奴才!敢绊小爷?!活腻了!”

    “主子息怒!主子息怒!”

    月光如水,一道素白身影,手脚并用,从假山后爬出,额心抵着鹅卵石,连声告罪:

    “小的冲撞主子!求主子恕罪!小的再不敢了!饶了小的吧……”

    “晦气!滚!”

    瘦削肩头挨了一记踹,白影翻滚在地,又慌忙跪好,直至那行人骂骂咧咧走远,他连忙起身,弯腰哗啦啦捡那满地白纸。因余悸未消,动作又急切,手指发着颤。

    正手忙脚乱闷头捡着,忽觉脚下一软,似是踩到什么柔软之物,头顶随即落下一声清脆痛呼:“呀!”

    少年身子一僵,目光缓缓上移,只见一双杭绸碎花绣鞋,其上彩裙百褶轻漾,腰间悬一枚小巧药葫芦,彩丝流苏随风轻扬。

    橘红上襦明艳如朝霞,衬得锁骨之下肌肤胜雪。素面朝天,不施粉黛,只涂了口脂,却比那过雨的春茶,还要鲜灵百倍。

    双环髻上珍珠映月生辉;一双照水明眸正好奇地望着他,澄澈剔透,不染尘俗。

    少年呆了数息,随即认出这是今日府中贵客!眸中顿时泪光盈然,双膝一软跪倒在地,刚拾起的纸页又散落开去。

    他叩首如捣蒜:“仙子恕罪!小的该死!污了仙子的鞋!求仙子开恩!求仙子开恩……”

    “嗯?”春娘歪头,“你很怕我么?”又觉得有几分有趣。

    她俯身下来,盯他右手无意识攥紧的一页纸,目露好奇,草木清气吐在他莹白侧颈:“这是什么?”修剪整洁的纤指径自探去,想取来看。

    少年浑身一颤,岂敢再攥!手指松开,目光却追着那页纸,直起身,跪立起来。这个姿势几乎便与春娘平视,只得微微弯下腰,喉结轻滚,视线凝在春娘玉笋般的指尖。

    “咦?这不是我五大仙门的地图么?”春娘见到熟悉之物,不由眉眼弯弯。

    指尖轻沾纸上墨迹,还是新墨!“你自己画的么?”明眸漾起新奇光彩。

    少年淡唇微张,竟是看呆了,忘了回话。却听哗啦啦一连串声响,仙子不知施了什么法术,一道清风卷起,满地纸张,竟瞬间整整齐齐,叠在了她手上!

    春娘一页一页翻看,低声念那页前标题:“孙……子兵……法……李卫……公问……对……鬼……谷子……续资……治通……鉴……长……编……墨子……水……经……注……”

    越念越磕绊,忽又眸光一亮,“南华真经,这个我认得!”笑出亮晶晶的虎牙,低头瞧一眼皎如玉树的少年,随口问道,“这些是什么?”

    少年嗓音清润微哑,怔怔答:“……是小的抄的书。”

    “书?”春娘想到少年方才的慌乱模样,“很重要么?”她只听闻钱是人间顶重要之物,却从未见过还有人如此爱书,“比钱还重要么?”

    少年骤然回神,才意识到方才说了什么!登时魂飞魄散!未经允许偷抄藏书阁的书,若主子不容,可是要被打死的!

    “不是书!不是!仙子!”他猛地伸手欲夺,“求您赏还给小的吧!”

    春娘正瞧那清秀字迹出神,谁料到他敢抢?佯嗔:“诶……你做什么!”下意识举高纸页。

    “仙子!不要!”

    少年却以为她要拿去向主家告发,情急之下忘了身份悬殊,竟霍然起身!这一站,身高优势尽显,双手一探便触到纸页,慌乱一扯!

    “你!”

    春娘这下真有点恼了。她自小被师父娇养,又天资极佳,百年渡劫修炼,只有被捧的份儿,何尝被如此粗暴对待?小山眉微蹙,手中捏个诀,呼啦一声,那叠纸页瞬间无踪!

    !他惹仙子生气了。

    少年如遭雷击!整个人僵在原地!哪里还敢再要那书页?腿一软,重重跪倒在地,前额一下下砸着鹅卵石:

    “仙子开恩!仙子开恩!小的粗鄙!冲撞仙子!污了仙子玉指!小的该死!仙子开恩!”

    “你……”春娘没料到他反应如此剧烈,虽不明所以,却直觉是自己过失,“抱歉,我吓着你了?快起来,额头不疼么?我……我还你便是……”

    少年动作一顿,额上渗血,定了定神,悄悄抬眼窥她神色。察言观色,只觉非是戏耍,可历来经验,又让他不敢轻信。

    他喉结滚动,声线微颤:“多……多谢仙子……多谢仙子……”恭敬弯下腰,双手小心翼翼捧起。

    明月皎皎,春娘目光落在那双手上,水眸蓦地漾开涟漪。

    那双手莹白修长,骨节分明,本是极好看的,却遍布污迹伤痕——

    指节不知是冻的,还是粗活做太多,肿胀通红,裂开道道血口,有的还淌着脓水。掌心鞭痕交错,有的渗血,有的边缘泛黑,新伤覆旧疤,似是戒尺或软鞭所致;伤口间沾满尘灰墨渍,更添十分狼狈。

    春娘看得怔住,纤指伸出,柔软指腹轻触他掌心,想拉近细看。

    那手却猛地一颤!少年倒抽冷气,面色唰白!跌坐在地,仓皇将手藏到身后,晶眸惶然望她,眼尾泛起薄红!

    苍白的唇颤个不停,舌尖绊着牙齿,哀声乞求:“仙子……别……书、书小的不要了……求您……罚点别的……小的,不,奴才……奴才家中还有祖母……全靠这双手养活……求仙子垂怜……饶了……饶了奴才这双手吧……奴才愿当牛做马报答……”

    黑布旧靴蹭着地,下意识向后缩去。

    春娘眉间怜意微露,尽量笑得温柔:“你误会了,我不是要罚你。”她伸出手,“让我瞧瞧……”

    “啊!!”少年一骨碌爬起,顾不得多说,手脚并用慌不择路便要逃!

    才逃半步,耳畔嗖嗖风响,哧哧几声,一排翠叶利刃般插进地面卵石,正落在他指缝之间!再挪半寸,便要将他十根指头剁下来!

    哪里还敢再逃,僵着身子,哆哆嗦嗦转回来,泪眼朦胧望着仙子,喉间哽咽,连求饶也说不出了!

    春娘弯腰凑近,眯眼笑得友善:“手伸过来我瞧瞧。”

    少年睫羽急颤,蓦地闭目垂首,额前碎发散落,睫尖凝泪。他认命般跪好,双手软软举起,奉至她眼前。

    指尖被柔软指腹轻轻托起,一方湿润丝帕覆上,将双手里外细细擦拭。帕上沾了不知什么药水,渍得伤口微疼。

    少年垂着眼,贝齿紧咬下唇,渗出血丝。

    预料中的剧痛却未降临。那细腻指尖轻点伤处,四周圈圈涂抹,片片清凉化开,苦寒药香沁入鼻端。他不敢抬头,只觉双手如浸温凉水膜,舒润无比。

    春娘嗓音泠泠,如清泉溅玉:“这是寒玉生肌膏,师父秘制的,疗伤效果顶顶好!别的门派上千灵石来求,师父都未必给呢!”

    少年双手笼一层水蓝灵光,不消片刻,伤口竟自行愈合,疤痕尽消!春娘将那双莹白修长的手翻来覆去地看,真诚地道:“你的手生得真好看!”

    积年痛痒骤然消散,少年眸底掠过惶惑,缓缓抬眼,却见仙子双眸清澈如山泉,非但不嫌他手粗陋,反将自家纤纤玉指轻覆其上。

    墨香扑鼻,哗啦轻响,那叠书页完好无损地落回他掌中。

    春娘茶色明眸流转,对上他含泪的双眼。夜风送爽,墨香清雅,她目光掠过他泛红的眼尾,想到雨过西湖,水珠滚过初绽荷瓣。

    仙子偏头一笑,歉然道:“对不住呀,小郎君,我不是存心吓你的。你叫什么名字?”

    月华如水,虫声唧唧,野菊散香,麦浪轻簌,天地生灵仿佛在此刻翩跹共舞。少年眸中漾开万千涟漪,灿若星河。

    他垂眸不敢直视,紧抱书页躬身行礼,嗓音清润干净:“回仙子,小的叫穆文。”

    春娘讶然:“你姓穆?你也姓穆?”

    穆文碎发垂落,身形不由更低了几分,仿佛玷污了这贵姓,声线卑微:“……是。”

    春娘又问:“那你有字么?”

    穆文抱书页的手紧了紧,低声道:“贱字……浴沂。”

    春娘细细品了品,拍手道:“真好听,比他们的都雅致!我住梨香院,你若得闲,可来找我玩。你住哪儿?我去何处寻你?我们交个朋友可好?”

    穆文吓得伏地不起:“小人不敢!卑贱之躯,恐污仙子清誉!”

    “唔……”春娘怕他又开始莫名其妙乱磕头,连忙止住话头,“不交就不交,你快起来吧。”

    “是。”

    穆文起身,衣摆垂地。素白旧襕衫裁剪合体,虽洗得泛黄,却洁净齐整;偶有补丁,针脚也细致藏得妥帖。

    束一条蓝布腰带,方才跪着未见,此刻起身,春娘才觉他腰身竟比自己的还细!

    她低头捏捏自己腰间软肉,未及多想,竟下意识伸手去碰穆文那截精瘦腰身,细却结实,薄薄一层肌理。

    穆文何曾遇过这般举止的主子?猝不及防,一个激灵后退半步!垂首盯着地面,耳根通红,不知所措。

    “呀……”春娘这才觉唐突,不好意思地笑笑,“对不住,我不是有意的。”

    穆文忙躬身:“小人不敢!”

    春娘话头一转,问道:“他们说宅中有个‘破洞院’,周遭闹鬼最凶,你知道在哪儿么?”

    穆文闻言,耳尖微红。刚要答话,却听仙子腹中咕噜一响。

    春娘挠挠头,讪笑:“要不……先告诉我厨房在哪儿?”

    穆文抿唇浅笑,温声道:“回仙子,厨院为防下人偷嘴,子时便落锁了。仙子……”

    他唇张了又合,偷眼看她,终一咬牙,豁出去一般,嘴里飞快脱出一串字来:““仙子若不嫌弃,小人会做几样小菜,或可为您充饥。”

    说完紧闭双眼,耳尖红透。

    “嗯?”春娘奇道,“你还会做菜?”舌尖轻舐粉唇,“那你会做桂花糕么?”

    穆文哪里想到仙子当真不嫌弃?受宠若惊地望她一眼,连声应道:“会、会的,仙子。”

    春娘虎牙一亮,上手推穆文:“那还等什么,走吧!你住哪儿?”

    穆文只当仙子要唤他去梨香院伺候,万没想到她竟要亲临,急忙躬身惶恐道:“小人贱居,恐污仙子贵足!”

    春娘靠近一步,微微矮下身来,凑近穆文低俯的脸:“我问你住哪儿?”

    穆文突然同仙子对视,身子一僵,俯得更低:“回仙子!小人……小人……”他喉结一滚,“破洞院便是小人居处!”

    春娘本托腮蹲着瞧他,闻言简直要跳起来!拍手欢喜道:“哇!岂不正巧!”一掌轻拍得穆文一个趔趄,“前头带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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