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说到，这传闻中的玉面郎君，正是那位被流放的将军之女。且说那日她应当今太后的召前去宫里。那可不是一般的论功行赏，乃是要清算了。”
一间酒楼门庭大开，老先生摸着胡子坐在台子上口若悬河，他手里摸着茶盏，咳嗽两声接着道：“你们想，这玉面郎君如今得了从南边带过来的一大群山匪，咱们民间人又多知道他的大名，如今还有这么一个女儿身——她生得貌美，同生共死的东宫如何能不喜欢她？”
“万事安顿好以后，太子殿下，往后的官家又怎么能不迎娶她进宫去，往后必定是万千宠爱享不尽——这么一个颇有些谋略的女人待在后宫，任谁是太后也安心不了。”
“正因如此，太后便给她出了难题，遣人送来了不同性别的两身衣裳叫她选一件去面见太后。”
“这就是要她将两个身份割舍开，不能够既是玉面郎君又是官家中意之人。”
坐在底下喝茶歇脚的男子嬉笑一声，“照你这样说，玉面郎君是选了女人的衣裳了，谁不知道三年以前六抬的轿撵抬着这位罪臣之女进了当时的东宫，好不风光。”
那老先生听见这话立即对着他吹胡子瞪眼，“我说你便听着，胡诌什么，六抬的轿撵算什么东西？”
“她穿了玉面郎君的衣裳前去宫里觐见，才一进去就发现了不对劲——屏风后居然走出一个跟她身形差不多的女子，恭顺地坐于她面对。”
“于是她便完全知道了——”
“太后不光是要她将两个身份分开，还要替她的另一个身份做了决定，你选了哪个身份就偏做不成哪一个。”
“太后给了她身为女子身份的赏赐便是脱去罪臣的身份，外加以妾的身份嫁与东宫。”老先生说这话时，那把花白的胡子直发抖，叫人怀疑底下要是没坐人，他指定要将手里茶盏丢下去泄愤，“这是赤裸裸的羞辱，任谁瞻前马后花了如此多的功夫最后落得这般下场。”
底下的人皆是唏嘘，不过倒不是唏嘘这故事中人的命运，“害，净是胡说。喂，再倒些茶来。”
他这一喊，后头出来一个瘦小女子，笑着给每个人都添了些茶，“各位且喝。”，这女子走起路来叮叮铃铃，好像身上缠了铃铛，听得人晕乎乎。
这间隙，酒楼二楼上不知道何时探出一排脑袋，各个年纪的都有。
“老爹又讲上玉面郎君的事儿了。”
一个脸蛋圆圆的孩子托腮朝底下看去，“那能怎么着，今儿喜儿姐带着才出生的那个妹妹外出，辛乐姐便将原本在街外面烧的香炉熄了。”
“一没了能迷昏人的东西，这些人见了以往没见过的地方，就爱跑进来凑热闹。”
一个扎了羊角辫的孩子在那群人中看来看去，指了那个开口要茶的人道：“我们来打赌，猜猜哪一个先被迷昏？我赌这一个！”
实际上底下的人饮了茶，也离晕过去不远了，他们对二楼的一排脑袋连同那些窃窃私语都浑然不觉。
台上的老先生接着道，声调郁郁：“玉面郎君哪里肯就这么被人戏耍，问太后多要了一个赏赐。她要了一个免死的机会、一个名正言顺为本朝效力的军队和一片荫蔽余生之地。”
“她谢了恩，便独自从京城走回来。那孩子走啊走，发觉从京城到北街的路那样远，远到日落西山才行了不到一半的路程。她将免死金牌留在了她要的荫蔽之地，余生却不在这里过。”
“世上哪有这样的事，哪有这样的事呢？”
老先生说完这些话，底下喝茶的人早就已经趴在桌上没了动静，他下来拿脚踢了踢那个喊着“好不风光”的人，确定真的都昏过去，朝楼上喊道：“还在楼上瞅？快快下来给这些人收拾收拾扔远些，别扔林子里头，还放官道上等别人捡回去。”
二楼的那一排脑袋便齐刷刷消失了，手脚麻利的已经扛了一个出门去。
阿彦撇着嘴跑下来问老先生，“夫子，今日为何说这样多的事给他们听，还要将这些坏事情？”
辛乐正端了茶盏要去后面，听见这话，走得更快了些，老先生笑着摸摸他的头，“故事跟人一个样，哪能光有好的？”
他正要不服气反驳，突然听见了什么声音，便不再纠缠夫子，跑出酒楼外。果然远远看见早上出去的马车回来了，“喜儿姐姐回来喽！”
他这么喊着，原本在门口张望的宋青牵着柳素的手也赶过来。
一只手掀开车帘，先露出一双泛红的眼，随后一个睡着的婴孩从她怀中递出来，“快给这孩子包扎一下。”，那婴孩的左手掌心有道正渗血的伤。
阿彦跟着凑上前去，看清那婴孩的脸咦了一声，“喜儿姐姐，这个不是宋家妹妹？”，他又歪了脑袋仔细看看，“不过，她看着好眼熟啊。”
宋青什么也不说，收起襁褓里沾血的半块玉佩收起来，柳素看着那孩子，爱惜地摸摸他的脸。
误闯入的人这会儿都运出去了，扛他们的人身上具带了铃铛，免得路上这些人便醒来。
北街上原本闭户的诸位都开了门，街上又重新摆上了小摊挂饰，一只三色的猫从街西头沿着房檐走至东头，香炉重燃起的香味飘过来，这猫脚一打滑掉下去，被一双满是皱纹伤痕的手接住。
赵老爹将这猫放在门外，看见不远处的阿彦，招了招手，“阿彦，今儿的木工活还没干，你可别再耍滑头。”
阿彦不情愿地跑过去，留喜儿仍旧站在街中央，她回望京城的方向，“往事已然不可追，小姐，惟愿未来如你所愿。”
北街街口新建的城门楼缓缓关上，她就什么也看不见了。
人间得意，也不过福禄寿喜财。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