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厢瞬间陷入寂静,只剩下引擎低沉运转的嗡鸣。
窗外夜色如墨,路灯的光带一道一道掠过车窗,在他侧脸上投下流动的明暗交界。光影流转中的他,鼻梁高挺,下颌线利落清晰,唇线微微抿着,专注看路的眼神沉静如深潭,所有情绪都敛在那片幽深之后,叫人看不真切,却又被无端吸引。
他气质里有很稳定的部分,像一座沉默的远山,寂静,却自有磅礴力量。
“那你变了吗?”但听到她这么问,乔琛握着方向盘的手指,还是几不可察地微顿了一下。
不过,他没有立刻回答,目光依旧平稳地落在前方无尽延伸的道路上。
过了好几秒,他才低沉地唤了她一声:“夏长赢。”
“嗯?”
“我给你的是答案。”他声音平稳,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道,仿佛在陈述一条既定法则。
这条法则便是:有些问题的存在,不是为了让你提问,而是为了让你找寻。
他答非所问,夏长赢却读懂了。
话音落下,车厢再次陷入沉寂,一种微妙的、充满了未尽之言的沉寂。
夏长赢不再说话,转而看向窗外,城市的霓虹逐渐稠密,他们正从郊区驶向繁华的城心。
这安静持续了好一会儿,直到行程过半,一道手机铃声突兀地打破了沉默。
乔琛的手机在中控台上亮起了屏幕,屏幕中央显示来电人“赵清浔”。
这是她的车,所以他没连接车载蓝牙,因此只能目光看着前方,简短地对夏长赢道:“帮我接一下。”
“好。”夏长赢倾身去拿手机,看到屏幕上的名字时,心脏猛地一跳,眼底浮现一抹难以置信的惊喜。
但她还是尽力压抑住心底的好奇,按下接听键,将手机递到乔琛耳侧。
“清浔,”乔琛的声音听不出太多波澜,依旧言简意赅,“我正在开车,晚一点回你。”
电话那头似乎又说了句什么,乔琛低应一声“好”,便结束了通话。
夏长赢将手机放回原处,心情却如投入巨石的湖面,波澜骤起,久久难以平复。
赵清浔,享誉国际的知名音乐人,现任笙歌时代 (Music Tracks) 的亚太区音乐总监。这家传承着德国工匠精神的音乐公司,以追求“不妥协的声音哲学”闻名遐迩。他们自主研发的“声波编织”技术,让数字音频拥有了黑胶唱片般的醇厚与临场感,其旗舰音响系统更是被无数发烧友奉为圭臬,被各大豪华汽车品牌青睐。旗下国际演奏乐团虽成立较晚,却以精准毒辣的眼光和极其专业的制作水准,迅速网罗了一批顶尖独立音乐人,推出了数张既叫好又叫座的现象级唱片。而赵清浔本人更是传奇,沃顿商学院毕业,却一头扎进音乐领域,二十二岁时凭借一套颠覆性的、名为“脉冲计划 (Pulse Project)”的沉浸式声音生态系统企划案名声大噪,被誉为音乐科技领域最具前瞻性的奇才,但他为人极其低调,从未在公众前露过面,神秘得只闻其名,不见其人。
“赵清浔?”夏长赢忍不住侧过身,看向乔琛,语气里带着压不住的急切和好奇,“笙歌时代的赵清浔?”
“嗯。”乔琛反应平淡,仿佛只是在谈论一个寻常旧友。
“你怎么会有他的联系方式?”夏长赢问。
乔琛闻言,唇角几不可察地勾了一下,露出一个介于调侃和神秘之间的浅笑:“这就涉及商业机密了。”
“你是跟他们公司有合作吗?”夏长赢追问,身体不自觉地朝他那边倾斜了些。
“怎么了?”他不答反问。
“你下次见他的时候,能带上我吗?”她的眼睛在车内昏暗的光线下亮得惊人,那里面闪烁着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久违的渴盼与热切,像极了多年前那个盯着目标就毫不掩饰野心的女孩。
乔琛侧眸极快地瞥了她一眼,将她那副难得显露的、近乎“追星”的模样尽收眼底,语气里染上一丝不易察觉的玩味:“看你表现。”
-
车最终停在了市中心一家星级酒店门口,巧合的是,两人不仅住在同一家酒店,房间甚至还在同一层。
与他道过谢,夏长赢便径直回了房间。快速冲了个热水澡,试图洗去一身疲惫,却感觉头脑愈发昏沉,她强打着精神,拨通了林恩仪的视频电话。
屏幕那头,林恩仪一眼就察觉了她的异样,眉头立刻蹙起:“你脸怎么这么红?”
夏长赢甩了甩晕沉的头,尽量让语气显得轻松:“刚洗过澡,有点闷,没事,开始吧。”
林恩仪仍不放心地看了她两眼,才进入正题:“好。”
镜头前的林恩仪,一身利落的西装,坐在宽敞明亮的办公室里,背景是令得集团大气精简的Logo。她思维缜密,语速快而清晰,汇报的内容涉及最新一代可穿戴医疗设备的临床数据反馈、与顶尖研究院合作的人工智能诊断算法的迭代进展,以及下季度针对北美市场的战略布局。她的每一个用词都精准且专业,透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力,与私下里和夏长赢插科打诨的模样判若两人。
夏长赢努力集中精神听着,不时给出简短的意见。等工作汇报完毕,她才想起早上的事:“对了,你早上不是有事要跟我说吗?什么事?”
林恩仪神色微顿,随即淡然道:“哦,没事了,已经解决了。”说完,看着屏幕里夏长赢明显强撑的样子,又不放心地叮嘱,“长赢,你路上一定要注意安全,尤其是开车的时候,千万要集中注意力,别分心。”
“知道了,放心吧。”头痛和晕眩感越来越重,夏长赢没了多聊的力气,“那没什么事今天就先到这里。”
挂了电话,她几乎是立刻瘫软在床上,额角突突地跳着疼。她知道自己大概是发烧了,挣扎着给前台打了电话,请他们送些感冒药和退烧药上来,之后便昏昏沉沉地趴着等。
没过多久,门便响了,她撑着身子去开门。
但走廊光线勾勒出的那个身影,不是酒店的工作人员,而是一位提着医药箱的医生,以及——
去而复返的乔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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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很少觉得自己脆弱,却在这一刻,蓦然的,鼻子泛酸。
走廊的光线将他的身型衬托得利落分明,他站在那里,目光格外冷峻,但细看,眼底是藏有包容与柔软的。
如果要用一座城市来形容他的气质,夏长赢觉得,他像极了北京。
北京是个很利落的城市,天高地阔,四季分明。
冷的时候荒凉彻骨,但等春天来临,那份朗阔和大气同样毫无保留。
夏长赢性格里也有很像北京的部分,例如大气果断。
但面对他时,她却模模糊糊,不够坦然。
过往时日里,她讨厌过自己的这份特质,可后来,她才发现,这份模糊是她与抑郁、痛苦、挣扎之间的润滑剂。
保护她,不迎头撞向生活挥过来的锋利锯齿。
就像他此刻的出现。
医生细致地问诊检查后,确认是劳累过度引起的重感冒伴有发热,需要输液。乔琛一直站在稍远的地方,沉默地看着,直到医生配好药,将针头小心翼翼推进她手背的血管。
“好好休息,按时吃药,明天应该就能退烧。”医生收拾好东西,嘱咐了几句便离开了。
房间重新安静下来,只剩下他们两人,输液管里的药液一滴一滴缓慢的坠落。
她躺在床上,闭着眼睛,眉头却因为不适而轻轻蹙着。
看她这样,乔琛走到床边,开口时,声音是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温柔:“想不想看看“布椰”?”
——他想用这种方式,来转移她的注意力。
夏长赢睁开眼,点了点头。
乔琛拿出手机,调出家里的实时监控。画面里,那只名叫“布椰”的萨摩耶正窝在阳台它最喜欢的那个软垫上,睡得香甜,毛茸茸的身体随着呼吸轻轻起伏,像一个巨大的、安详的雪团子。
夏长赢看着那处熟悉的阳台,月光透过玻璃门洒落一片清辉,刹那间,许多个夜晚的旖旎记忆瞬间翻涌上脑海,想到曾经有过的那些抵死缠绵,她脸颊不受控制的微微发烫。
恰好此时乔琛开口,低声问她:“要不要叫它一声?”
“不用了,”夏长赢慌忙拒绝,声音有些哑,“你别吵它睡觉。”
乔琛的目光从手机屏幕移到她脸上,带着一丝探究:“你脸怎么又红了?”
他说着,很自然地伸出手,微凉的掌心轻轻贴上了她的额头试温。
只是一个简单的动作,明明过去有过远比这亲密千万倍的接触,可她的心跳还是瞬间失了序,如擂鼓般撞击着胸腔。她下意识地偏开头,避开他的触碰,猛地躺下拉高被子,紧紧闭上眼睛,闷声道:“我睡了。”
乔琛看着鸵鸟一样把自己埋进被子里的她,这次罕见地没有毒舌,也没有追问到底。他只是站在那里,沉默了片刻,然后用一种近乎温柔的语调低声说:“睡吧。”
或许是因为药物开始起作用,或许是因为这两天实在奔波耗尽心力,又或许......只是因为他在旁边令人安心,她竟然真的在那片混合着淡淡消毒水和他身上冷冽木质香的气息里,沉沉睡了过去。
后来医生来拔针时,她才被轻微的动作惊醒。
医生再次嘱咐了几句,提醒她等会儿记得吃口服药,才告辞离开。
房间里又一次只剩下他们两人,夜色更深沉。
“夏长赢。”乔琛站在床边,低声唤她,声音融在昏暗的暖光里。
“嗯?”她睡眼惺忪,声音很低。
“把药吃了再睡。”
“哦。”
看她吃完药,乔琛见缝插针,终于问出了盘旋在心头已久的疑问:“为什么选择自驾回北京?”
他是在今晚饭局上,才从她和陈恪助理的对话里拼凑出她这次的完整行程和目的地,所以,他不理解,明明有更高效便捷的交通方式,她为何非要选择最劳顿的一种。
夏长赢不愿深谈,含糊地敷衍:“我想。”
乔琛那点难得的温柔瞬间消失,毒舌本性再次占领高地:“你就没想过,北京不欢迎你。”
夏长赢即使病着,嘴上也绝不认输:“北京又不是你的北京,你说了不算。”
乔琛嗤笑一声:“行,还能跟我犟,说明没烧傻。”
夏长赢:“......”
说完,他站起身,动作自然地将她放在床头柜上的车钥匙攥进手里:“为了防止你逞强带病开车上路,车钥匙我先拿走了。什么时候彻底退烧,什么时候给你。”
夏长赢气得一下子坐起来,伸手就要抢:“你给我!”
乔琛轻松抬手避开。
“乔琛!”
“明天休息好了,我就给你。”
“不行!我明天一早就要出发,不能耽误!”
“为什么?”
“因为我要在立秋那天赶到北京。”
乔琛简直无法理解她的执拗:“北京在那能跑了?”
“秋天会跑!”
“明年没秋天了?”
“明年秋天我就回香港结婚了!”她口不择言,只想气他。
乔琛的眼神瞬间沉了下去,声音也冷了几分:“跟谁结?”
“这你别管!”
乔琛盯着她看了几秒,哪怕知道她说的不是真话他也不乐意听。但最终,他还是懒得跟病号计较,恢复了冷静谈判的语气:“长沙距离北京1500公里,一天开500公里,三天就能到。今天才二号,明天再休息一天,完全来得及。”他顿了顿,抛出一个她无法拒绝的条件,“听我的,下次见赵清浔的时候,带上你。”
夏长赢的眼睛果然瞬间亮了起来:“真的?”
“真的。”他给出承诺,“快睡吧。”
“那你怎么还不走?”她躺下,看着他依旧立在床边的身影。
“等你睡着我就走。”
后来,听着她的呼吸逐渐变得均匀绵长,确认她已经沉入梦乡,乔琛才在寂静里极轻的开口,声音低沉得像一句呓语,融进窗外无边的夜色里:“以后别一个人回香港了。”
床上的人似乎在梦中有所感应,模糊地呓语了一声:“为什么?”
“因为你不开心。”他顿了顿,后面那句更轻,轻得几乎听不见,“还有——”
“还有什么?”她在半梦半醒间追问。
“没什么。”乔琛说。
——「还有,你在香港,都不想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