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家人。慕容檀听见这三个字微微出神,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锦被上绣着的缠枝花纹。烛火在她眼中跳动,映出一片迷茫。
什么算一家人呢?父母和孩子?情人或眷侣?
她想起父皇那双永远带着审视的眼睛,想起母妃临终前枯瘦如柴却仍执着望向宫门的身影。记忆中的宫墙那么高,高到连阳光都显得吝啬。慕容檀嘴角牵起一丝自嘲的弧度,指尖掐入掌心,却感觉不到疼。
在慕容檀十几年宫闱生活里,好像没有形成过完整的“家人”概念。
父亲不是她一个人的父亲,是很多人的父亲,是万千子民的陛下。对她而言,“陛下”这两个字比“父亲”要更熟悉几分。
母亲也没有陪她长大,没来得及跟她说些什么就离开了。在慕容檀模糊的记忆里,母亲总是以泪洗面,等待那个永远都不会来的人。
不过这些对慕容檀来说都无所谓了,她从来不是很需要爱的人。“薄情寡义”,那个道貌岸然的父皇这样指责她。
扶霄呢?他的从前又是什么样的?
“慕姐姐?”扶灵裹着杏色披风,赤脚踩在绒毯上,像只好奇的小猫般凑近,“你怎么发起呆来了?”
慕容檀回过神来,看见扶灵那双清澈见底的眼睛正担忧地望着自己。她勉强笑了笑,拍了拍身边的床榻:“夜里凉,上来吧。”
扶灵欢呼一声,灵活地钻进被窝,带进一阵带着夜露寒气的风,慕容檀不由分说将锦被往她身上拢了拢。
早春的凌晨时分还是有些冷,两个少女面对面说着话,床边一灯如豆,窗外的天空慢慢泛起鱼肚白。
“扶霄是你堂哥吗?我见他和西县侯关系好像很亲密。”
扶灵点了点头,不敢直呼当朝圣上名讳:“堂哥小时候被爹捡回来养了一段时间,他那时候和现在不一样,沉默寡言的。他是个很好的人,只不过受了很多苦。”
“捡?”慕容檀抓住这个奇怪的字眼问道。
扶灵歪着脑袋想了想,似乎有些不知道从何说起:“那是陛下还没继位的时候。扶生......先皇暴政,那时候大家日子都不好过。”
“爹就因为一点小事惹得先皇猜忌,差点掉脑袋。幸好堂哥在圣上面前求情,爹才保住性命,于是我们一家来到秦州,就是为了躲避长安灾祸。这都是我听大人说的,那个时候我才刚会说话,有些记不清了。”
“可是谁能想到,先皇会把刀子伸向亲兄弟呢?大家都以为,纵使陛下再昏庸糊涂,也不会对兄弟出手。堂哥应该也是那么以为的,所以他背负缉杀令的时候才那么难受吧。一日之间从皇亲变成了逃犯,无家可归,一无所有,还听到了亲口说出的想杀了自己的话,这种滋味,谁又能好受呢?”
慕容檀嘴唇微张却说不出话来,她没想到扶霄的过去是这样的。
扶灵回想起往事也有些不忍,她继续说道:“其实在扶生没有继位的时候,堂哥在宫里也不开心。她的母亲觉得他是天煞孤星,不喜欢他,什么事都要他让着扶融哥,从来不给他一点崭露头角的机会。那样偏心的母亲,便是不要也罢。”
说到这里扶灵有些愤慨,她实在是理解不了为什么身为母亲却这样对待自己的孩子:“幸好太妃早早地死了,不然我看她真能做出残杀亲子的事来。”
慕容檀不由得苦笑,“天煞孤星”在皇宫要受多少冷眼可想而知,她内心划过一丝隐痛,想起了在燕宫被当成药罐子炼蛊的日子。
“他登基为帝的路上也很不太平吧。”
扶灵抱着枕头叹了口气:“其实,堂哥以前并没有继位的想法。在宫里受到母亲的打压,那个强势的女人肯定会对他说‘不要妄想’之类云云。我见那老太妃也烦得很,呸!”
“后来,就是他和先皇反目成仇,扶生在宫里表面上演着兄友弟恭,实际暗地里想杀他呢!堂哥为了躲避追杀到我家来了,他沉默寡言,为人谦逊,长辈们都很喜欢他。”
扶灵讲起这些故事有声有色,慕容檀静静地听着,保持着缄默,她突然理解了扶霄眼中偶尔闪过的阴郁。
“那时候,他一个人去夜叩宫门,宫门却再也没有为他打开。”
“纸终究包不住火,再后来,堂哥在这里的事被发现了,他进宫杀了先皇。”
“堂哥也是被逼无奈,扶生暴虐无道,杀人如麻,本就失了民心。在众望所归之下,他登基了。”
扶灵有些困意了,终于把自己藏在心里的八卦讲完,她舒服地打了一个哈欠,眼皮开始打架。一阵晨风吹来,烛火剧烈摇晃了几下,终于熄灭。屋内陷入一片朦胧的晨光中。
慕容檀轻轻为她掖好被角,手指拂过少女柔软的发丝。她看着水墨色的天空渐渐亮起,内心莫名的情绪化为一声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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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檀,这是我哥,扶珩。”
第二天的饭桌上,扶灵兴致勃勃地向慕容檀介绍自家兄长,扶珩常年在外游历,昨日方才归家。
此时扶珩见到昨日念念不忘的美人出现在眼前,瞳孔猛地收缩,手中的折扇“啪”地一声掉在地上。他慌忙弯腰去捡,耳根通红。
“见、见过公主。”他直起身,声音有些发颤,目光却忍不住在慕容檀脸上流连。
昨日夜色中未曾看清的容颜,此刻在阳光下美得惊心动魄——瓷白的肌肤,如画的眉目,还有那微微抿着的淡色嘴唇。
慕容檀对他微微颔首,眼中闪过一丝疑惑。她不记得见过这位公子,但他看她的眼神却像是旧识。
扶霄坐在主位,修长的手指轻轻撂下茶盏,瓷器与木桌相碰,发出清脆的声响。他脸上依然带着惯常的浅笑,但眼底却闪过一丝暗芒。
“珩儿常年在外游历,昨日方才归家。”扶雅笑着介绍道,“这孩子性子野,一回来就到处跑,昨夜怕是又去哪个酒肆胡闹了。”
扶珩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偷瞄了慕容檀一眼:“父亲说笑了,儿子昨夜只是去城中逛了逛......”他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因为发现慕容檀对他的解释毫无反应,显然没认出他就是昨夜那个冒失的登徒子。
饭桌上的气氛一时有些微妙。扶灵眨巴着眼睛,看看兄长又看看慕容檀,突然恍然大悟:“哥,你该不会是......”
“用膳吧。”扶霄突然开口,声音不轻不重,却让所有人都安静下来。他夹了一筷子清蒸鲈鱼放到慕容檀碗中,动作自然得仿佛做过千百次,“尝尝这个,秦州特产。”
慕容檀愣了一下,低头看着碗中雪白的鱼肉,心头泛起一丝异样的感觉。她抬头对上扶霄的眼睛,发现他正意味深长地看着自己。
“等会随我出门一趟。”扶霄突然道,声音平静却不容置疑。
慕容檀挑眉:“去哪?”
扶霄唇角微勾,眼中闪过一丝锐利:“带上你的刀。”
这句话像一块石头投入平静的湖面。扶珩猛地抬头,眼中满是惊诧;西县侯手中的筷子顿了顿,但很快恢复如常;只有扶灵兴奋地拍手:“堂哥要带慕姐姐去查案吗?我也想去!”
慕容檀没有立即回答,她的目光在扶霄脸上逡巡,试图读懂他眼中的信息。
扶霄却似笑非笑地看着扶灵:“听说灵儿昨天晚上回家有些晚,一直闹到大半夜都没有睡。今日我们要去的地方可不比酒肆茶楼好玩,你还是待在家好好休息吧。”
扶灵尴尬地吐了吐舌,扶雅在一旁哈哈笑着打圆场。
“既然你们有事要办那我们就,晚上再叙!别在外面待太晚,记得回家吃饭啊!”
扶珩含笑说着:“若是慕小姐想在这秦州城中逛一逛,我这个本地人倒是能为你指点一二呢。”
回答他的是一声冷笑:“不劳费心。”
扶雅尴尬地想让自家儿子赶紧闭嘴,这春心荡漾的傻子好似完全看不到皇帝的低气压一般。
慕容檀也有几分莫名地看向扶霄,不明白他今日为何像吃了火药一般处处给扶珩难堪,不过她也并未放在心上。
饭桌下,无人看见的地方,扶霄的手指微微收紧,又缓缓松开。他垂眸掩去眼中的复杂情绪,再抬头时,又是那个令人捉摸不透的帝王。
“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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晌午时分,慕容冲正蒙着眼在院中练剑,直到小满唤他用饭,他才解下眼上缠绕的红绸。
“公子这般刻苦,公主回来看到了会很欣喜吧。”
慕容冲想起不知此时远在何方的慕容檀,不由得有些思念。
“也不知道阿姊什么时候会回来。”
小满将一张纸笺递给慕容冲:“张夫人下帖邀请我们前去品茗,还邀请了......明妃。公子,要去吗?”
听到“明妃”两个字,慕容冲手上的事情一顿,冷笑出声:“去,为什么不去?”
明妃近日里来很沉默,也不常出去走动。
她说不清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一切都变了,是围猎过后一张用她的雪豹毛皮制成的地毯被送进来时,还是宫变中叛贼人头落地,血溅当场的时候。
韩心若做了很久的噩梦,源于她发现帝王的荣宠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笑话,扶霄从来没有碰过她,那些天的虚与委蛇或许也只不过是对韩家做出来的表象。陛下,不会给她怀上龙种的机会。
她静静地看着放在一旁的帖子,拿起来细看了一下。
此时宫女进来低声通报:“娘娘,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