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檀当晚睡得并不安稳,一会梦到玄钩的暗器血淋淋地刺向她,一会那马车上的黑鹰标记又在她脑海中盘旋不去。
一切的一切都仿佛笼罩在浓重的迷雾里,看不清前路,身后却退无可退。
“阿檀,阿檀,怎么啦?”扶灵在一旁唤着她,慕容檀方才从小憩中回过神来,原来自己正乘着马车陪扶灵出游。
慕容檀笑着摇了摇头:“无妨,昨晚多梦,睡得有些疲乏。”
“多梦?”扶灵歪着脑袋想了想,“定然是初来此地水土不服,等会我们去静安寺求一柱安神香,可灵啦!”
慕容檀刮了刮她的小鼻子:“好,都依你。”
扶灵嘻嘻笑着挽住慕容檀的手臂往一家绸缎布庄走去了。
“这里的衣料很出名呢,等会让裁缝给姐姐做几身漂亮衣服!”扶灵雀跃地在前面引路,看着她笑吟吟的模样,慕容檀不由得心情好上了几分。
掌柜也笑着迎了出来:“扶小姐来啦,来看我们家新出的料子吗?”
扶灵显然是与掌柜的相熟,她一撩头发,转头对慕容檀笑道:“慕姐姐,瞧瞧有什么喜欢的。”
“何掌柜,这是我表姐,帮我多找几身适合她的料子裁几件衣裙。”
“好的。”何掌柜用满含欣赏的目光端详着慕容檀,“这位小姐当真是姿容无双,我何某定然请来全秦州城最好的绣娘为慕小姐裁衣,不负小姐所托。”
“掌柜的过誉了。”慕容檀微微颔首。
扶灵拉着她来到楼上挑选布料,越过一重重五彩帷幕,慕容檀突然感觉帘后衣架台旁的一个瘦削身影有几分眼熟,在水光潋滟的屏风里若隐若现。
她轻轻走过去掀起卷帘门:“苏蕙?”
慕容檀的声音在绣房内轻轻回荡。阳光透过雕花窗棂,在青石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那个俯身在绣架前的影子闻声抬头,鬓边一缕碎发随着动作轻轻晃动。
“慕小姐?”苏蕙显然没料到会在这里遇见慕容檀,手中的银针在丝线上停顿了一瞬。她很快放下针线站起身,手指无意识地抚平裙摆上并不存在的皱褶。
扶灵好奇地从慕容檀身后探出头来:“你们认识?”
慕容檀注视着苏蕙苍白的面容——比上次在生死关头相见时气色好了些,但眼底那抹警觉依然未减。“与苏……夫人曾有过一面之缘。”她轻声道,没有提及那夜的凶险。
苏蕙闻言微微摇头,唇角勾起一抹浅笑:“慕小姐言重了,若非您出手相助,我早已命丧黄泉。”她声音很轻,却像山涧清泉敲击石壁般清澈。
绣房内弥漫着丝线浸过的檀香气,慕容檀的目光被苏蕙身旁那架绣屏吸引——五色丝线在素绢上勾勒出繁复的回形纹样,乍看只是精美装饰,细看却发现纹路间暗藏玄机。
“这绣纹......”慕容檀不由自主走近几步,指尖悬在绣面上方,沿着纹路走向虚划,这上面密密麻麻的纹样,是一针一线绣出来的文字。
任何话语都诉诸不了慕容檀内心难言的震撼。锦缎流光,五色丝缕如霞蔚织就,八寸方幅间,纵横二十九字相列,如星罗棋布,又似经纬暗藏天地玄机。黄字为骨,构井字为心,四角周遭五色相衬,墨痕朱影间,竟藏千回百转之意。
回文诗,八百四十一字,纵横正反、斜飞穿插,皆能成诗。
其中字字珠玑,句句含情,竟不知是织锦成诗,还是以诗为锦,非胸有丘壑、笔含风雷者不能为,非情深至骨、思入毫芒者不能成。
绣屏旁立着一个小小的木牌,上面刻着三个娟秀的字:璇玑图。
慕容檀单凭这一副作品就知道,站在她身边的绣娘,不应当只站在这一间小小的绣房里。
“苏夫人的绣艺真是巧夺天工。”慕容檀稳住心神,装作随意欣赏的样子,“这纹样可有名字?”
“回纹绣,又称回风纹。”苏蕙取出一块素白帕子,轻轻擦拭绣面上并不存在的灰尘,“传说能引来吉祥之风,驱散厄运。”
扶灵在一旁听得云里雾里,但看两人谈得投机,她凑近绣屏,惊叹道,“这纹路真特别,像是会流动一样,上面居然还有字!”
何掌柜在楼下高声唤扶灵去看新到的料子,扶灵应了一声,对慕容檀眨眨眼:“慕姐姐先跟苏姐姐聊着,我去去就回。”
待扶灵的脚步声远去,绣房内的气氛陡然变得微妙起来。窗外传来集市隐约的喧闹声,更衬得室内一片寂静。
“慕小姐近来睡得可好?”苏蕙声音轻得如同耳语。她转身从木匣中取出一只香囊,递到慕容檀手中,“这里面是安神的草药,可以驱散噩梦。”
慕容檀接过香囊,指尖相触的瞬间,她感到苏蕙的手指冰凉得不似活人。香囊做工精致,上面绣着几枝淡雅的铃兰花,针脚细密得几乎看不出是手工所制。
“你怎么知道我做了噩梦?”慕容檀捏着香囊,好奇地晃了晃。
苏蕙不答,只是指了指自己的眼下。慕容檀这才意识到,连续几夜的辗转反侧已经在她眼下留下了淡淡的青影。
“谢谢。”慕容檀将香囊收入袖中,心下还有诸多疑问:“苏夫人是何家绣庄的绣娘吗?”
“有时候是......”苏蕙嘴角浮起清浅的笑意:“平日里卖些绣品补贴家用。”
这时候扶灵抱着一堆五颜六色的布料兴冲冲地跑进来:“慕姐姐你看,这匹天水碧最衬你了!”她抖开一匹如湖水般清澈的绸缎,在慕容檀身前比划,“做成广袖留仙裙一定好看!”
慕容檀接过布料,指尖在光滑的缎面上轻轻摩挲:“灵儿眼光真好。”
何掌柜跟在后面,手里还捧着几匹锦缎:“慕小姐再看看这些?都是今春最新的花样。”
他又对着身后的苏蕙福了福身:“夫人,新的纹样已经送过去了,反响很好。”
“有劳掌柜了。”
回府的马车上,慕容檀的思绪仍然随着苏蕙飘远,她转头问扶灵:“苏蕙是哪家的夫人?这般有才的女子,何至于沦落到要靠出卖手艺活补贴家用呢?”
“苏蕙可是我们这最有名的才女呢!她善书善琴,又精于女工,是当之无愧的闺中典范,爹经常让我学学别人的娴静,不要到处乱跑来着。”
扶灵说到这里吐了吐舌头,“没想到阿檀你竟然认识苏蕙,不过自从她嫁到窦府以后,声名就渐渐隐没了......”
慕容檀听到“窦府”两个字却怀疑自己听错了,苏蕙是窦夫人?哪个窦府?
她想起胖子身上掉落出的令牌,内心惊疑不定,当初要害她的那人身上便有着窦府的令牌,而她自己却是窦家夫人,她又问扶灵:“秦州城,有几个窦府?”
“唔,颇负盛名的自然是刺史府,苏蕙就是嫁给了秦州刺史,窦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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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事要和你商议。”
慕容檀刚刚回到西县侯府便来到扶霄的书房,身上衣袍都携着风。
“还记得我们在玄钩门密道的事吗?当初那个守卫,就是刺史府的人没错了。”
“是吗?”扶霄正站在一副巨大的地图前背对着她,提笔在弯曲环绕的路线上勾勒着什么,听闻她的话,朱笔顿时在纸上落了红。
“看来是英雄所见略同,我接下来要去的地方,与你同路。”
扶霄转过身,身后的巨幅地图上,一个“窦”字周围赫然被画上了红圈。
“秦州运粮最大的地头蛇不在民间,而在官府。我派人查到,那日货栈里的粮食,大多都流进了窦府的后院。”
“窦滔究竟想干什么、和他身后的人,尚且不明了。但是可以确定周显是在替窦滔卖命,在做着见不得人的勾当。”
扶霄说到这里,眼眸里流露出一丝冷意:“换了百姓的粮食,却将官仓的劣米坏米又加价卖给百姓,这群人,当真是打的一手好算盘。”
“再查下去,或许不仅如此。”慕容檀上前一步,长指点在一派清明的苏府附近:“苏蕙留在窦家可能会有危险,窦滔并非良人,府上有人要取她性命。”
“玄钩密道的事也尚未明了,若是玄钩一族还有后人流传于世,无论或正或邪,这股势力也会在中原掀起不小的风浪。”
虽说自古江湖势力很少主动纠缠于朝廷纷争,可谁知玄钩灭门惨案的背后是否涉及了朝廷的利益呢?若是还有后人存活于世,他想要为家族做些什么,可想而知。
慕容檀手指握拳抵在下颔处思索着,不觉身后人靠近,宽阔的脊背在地图上投下一片阴影。
周身萦绕着浅淡的龙涎香,侧旁低沉悦耳的声音响起:“看来我势必要同慕小姐一道,做一回窦府的夜行贼了。”
慕容檀不甘示弱地转身:“无非各取所需罢了。先一道潜入库房,再兵分两路,你去查你的粮食下落,我去救人。”
她说这话时,下巴微微翘起,两眼都飞扬满了促狭的笑意,仿佛全天下最精怪的想法都在脑袋里,琢磨着如何使坏。
扶霄看着慕容檀这幅模样,内心有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翻涌而上,他愿意为了这个笑容俯首称臣,再去将任何她想要的事都做来。
说出口的却是带着几分调侃的埋怨话语:“此法甚妙,恶人都让我做了,你只要当个英雄便好。”
“容公子可有不满?”
男人轻笑出声:“不敢。”
“定不辱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