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说那一日在玉仙楼没能活捉住窦滔,可综合种种取证而言,他们也算收获良多。
扶霄计划中关键一环的芍药将一行人送至厢房门口,她眼眸含着热泪,屈身跪地冲扶霄磕了一个头。
“芍药这一生中,大多身不由己,寻常客人都只把我当作一个可供观赏的消遣,或是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玩物。”
“奴就连贞操性命也由不得自己做主。若不是遇到容公子,芍药现在或许已经丧失了生命,还谈何自由之身?”
扶霄将刚刚从酒楼老板那里取来的两份卖身契亲手交给她:“芍药姑娘言重了,若非你从中相助,我们也不能一举识破窦滔真面目。”
“往后你与家人便是自由之身,不用再因为奴籍受人所利用。”
芍药捧着那薄薄的几页纸,却觉得仿佛有千斤重。多少年过去了,她从罪臣之女到玉仙楼头牌,再到现在恢复平民之身,透支了自己人生中最美好的年华。
容公子是她和妹妹一生的恩人,她再次伏地跪拜道:“公子的大恩大德芍药没齿难忘,若公子不嫌弃,芍药愿常伴公子左右,尽心服侍公子!”
做了好事的扶霄听闻此话微微诧异,美人心中感激投怀送抱,这突如其来的桃花让一旁的慕容檀也好奇地微微侧身去观察扶霄的反应。
然后就和扶霄对视了。扶霄直直盯着慕容檀,眼神里说着“你来解决”,慕容檀竟然也鬼使神差开口:
“芍药姑娘不必如此,容公子既然帮你恢复了自由之身,自然是希望你从今往后不用顾念他人心意,为自己的意愿而活。”
“别人主宰不了你的去留,若是芍药姑娘感念,山高水远,我们来日必定还会相见。”
芍药仰起挂着泪的脸庞,愣愣看向这个对她说“为自己意愿而活”的姑娘,一时间因为欣喜破涕而笑。
“谢谢夫人,芍药明白了。”
她是久经风月的人,未尝看不出来扶霄对慕容檀的心思,如此便好,有情人终成眷属,她则走出去看看这世间的山川大海,风雨河流。
“诸位,芍药告辞了。”
慕容檀颇感欣慰地挥着手祝愿芍药,却没注意到身后几人看向她和扶霄的诡异目光。
扶霄看着慕容檀的背影,嘴角的笑意止都止不住。
“我竟不知自己何时多了一位夫人?”
慕容檀反应过来,颇为无语地瞪了他一眼:“我去替你把芍药姑娘追回来?”
苏蕙在一旁微微一笑。
“好啦好啦,大家都回去吧!”扶灵率先跳上自己府邸的马车冲大家招呼着:“回去给爹爹报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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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行人回到家好好休整了一番,第二日早晨都聚到到餐桌上准备理清这几天的来龙去脉。
扶灵盛好几碗甜汤放到每个人面前,大家安静地捧着碗喝汤,慕容檀心中莫名有种踏实的感觉。
就好像一个在未知前路上长途跋涉的人,找到了家的安定。
她侧目看向一旁的扶霄,他应当是有话要说,在窦府的时日里,他做了什么才能平安脱困?
扶雅已经先她一步问了出来:“大家平安就好,平安就好......这几日我的心啊,可是跟着七上八下。贤侄啊,你们如何算计窦滔那成了精的老狐狸的?”
正义凛然的小老头率先发表了对窦滔东窗事发的“大快人心”,同为秦州地方官,那狗东西可没少膈应人!
扶霄手里把玩着汤勺,缓缓开口:“潜入窦府那一日我和阿檀被发现,便伪装成仇敌助她先行脱困,好在我们已经摸清了粮仓的底细,她带人将粮草都转移了出来,将那地方洗劫一空,而我则将计就计,留在窦府。”
回想那时,幸好慕容檀与他之间默契,又有赵整临时救场,否则他们生死存亡应当犹未可知。
窦滔的老底深似海,偌大的府上养出来的一支私卫可不仅仅是家仆,素养堪比京城精锐,就事论事的话甚至得被扣上一个“拥兵自重”的罪名。
慕容檀也发问道:“他将你们囚禁在府上必然是不会给你们任何可乘之机的,你又是如何在玉仙楼给他做局?”
扶霄望着她笑了笑:“的确,地上地下都被围的水泄不通,几乎是与世隔绝了,可是,天上呢?”
赵整微微一笑,他回想起主子的灵机妙算,正是用这一漏洞打了扶霄一个措手不及。
当时的赵整一筹莫展地问他如何与外界联系,扶霄不语,却望着窗外树枝上的乌鸦。
这种鸟儿向来是不被人所关注的,它没有画眉和喜鹊讨人喜欢的能力,来去都不会引人注目。因此扶霄用了一个晚上的时间,将信件传给了驻扎在此地的禁中将军,魏中原。
“你?”扶灵瞪大了眼睛看向他:“你当时对我爱答不理的,原来是有职务在身?”
魏中原点了点头:“我收到密信和上面陈述的罪状,原本是想潜伏在玉仙楼只等窦滔前来将他捉拿,谁知路上遇到你,结果我们去的地方居然同路,也算歪打正着了。”
扶珩在一旁呵呵傻笑:“如此看来,你与我家小妹还真是有缘。”
扶灵翻了个白眼:“闭嘴吧珩大妈。你那一日还不是放走了窦滔,也算......也算渎职!”
她找了个理直气壮的理由看向魏中原,后者回想起和易绍勒不算美好的重逢和突如其来的“截胡”,兀自苦笑,没有去否认扶灵的话。
“是在下玩忽职守了。”
看来这其中也有一段故事。苏蕙也不约而同的想起了易绍勒,不过她更关心慕容檀:“阿檀,那一日你怎么会与玄钩少主易绍勒打在一起?”
回想起自己救人心切的那日,慕容檀不好意思地轻咳一声,死不承认自己是为了救扶霄才匆忙闯进去的。
还把人家场子给砸了,怨不得易绍勒生气。
扶灵来了兴趣,叽叽喳喳就把她那一日的英雄行径添油加醋地讲了一遍,老爹差点手抖摔了碗筷,自家傻哥在一旁花痴道:
“未曾想慕小姐竟然有如此盖世神功!”
慕容檀呵呵干笑两声,一抬头却看见扶霄灼热的目光看了过来,那眼神里包含着探究,愧疚和隐隐约约的不赞成。
他摇了摇头:又在以身犯险。
慕容檀比了个手势:那些人我能一个打十个。
扶霄被她逗乐,无可奈何地偏过头去,眼不见心不烦。
慕容檀转向苏蕙,郑重的开口道:“苏蕙,这次还要多谢你。”
若不是因为苏蕙,他们不会阴差阳错地发现玄钩门密道;若不是她暗中联络扶霄提供证据,他们也不会这么快就拿捏住窦滔的把柄。
回想起苏蕙义无反顾挡在自己身前的那一刻,慕容檀眼眶有些湿润。
苏蕙脸上仍是清浅的笑意:“是我要感谢诸位救我才对。你们要查窦滔我会力所能及地从旁帮助,夫妻一场早已没有任何情分,重来一次,我绝不会再做他的妻。”
扶霄没过多言语,只是轻喟一声:“窦滔最大的弱点,就在于他失去了人心。”
这场明里暗里的较量就像对弈,扶霄往往会遇事留一线,就像他当初暗中派人救下集市上被官差带走的老人,一曲《硕鼠》唱的窦滔夜不能寐;就像他在那时没有对周显下死手,因此也从他嘴里翘出了不少窦滔的秘密。
这也是他从无数经历中学得的“帝王心术”。
而窦滔不一样,心狠手辣,对所有违逆他意志的人都赶尽杀绝,所以才会那么害怕前来索命的“鬼”。
那一晚在玉仙楼芍药颤抖着手想要解衣却又有些抗拒,扶霄一眼便看出了她有苦衷。
“大人,我妹妹在他手里,芍药自己死去便罢了,但是让我妹妹跟着我一起去死,我如此忍心!我已经没有退路了!”
芍药原本是要被他侵犯后不堪受辱自杀,用生命闹大扶霄“杀人”的罪名,而扶霄有办法让两人都活下来,因此芍药才弃暗投明,没能让窦滔如愿。
苏蕙眼睛半垂下去,双手摩挲着手里的汤碗:“窦滔眼下东躲西藏应该也不太舒坦,我明日回府上取回我的东西,从此便和窦家一刀两断。”
扶灵靠在她臂弯上:“苏姐姐一定要在我们府上多住一会,明天我们陪你一起回去!”
苏蕙抿了抿唇,终究不想再让这些帮助过她的好人再担心:“没关系,我一个人可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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窦府外,苏蕙的马车却被另一辆马车拦在了正门外。
她皱着眉:“怎么回事?”料想窦滔不在府上,这些奴才也没胆子来惹她不痛快,掀开帘子,却是一辆清贫的驴车。
车前的老嬷嬷居高临下打量她半响:“哟,这不是苏夫人吗?”
那嬷嬷是来陪窦滔怀孕的外室进府的,没把这位不得宠又无子的正室夫人放在眼里。她斜睨着苏蕙,语气尖酸:“夫人这是打哪儿回来呀?府里正忙乱着,您倒是清闲。毕竟无子无德嘛!”
“眼下兰姨娘身子重,一切以她为先,夫人的车驾,且劳烦等一等,让兰姨娘的轿子先进门才是正理。”
兰姨娘正是窦滔那位怀孕的外室,趁着窦滔不在府上,昨日刚被一顶小轿悄悄接回府中安置,眼下正躺在驴车里酣睡。
苏蕙看着那辆略显陈旧的驴车,应当又是一个被窦滔祸害的可怜姑娘才是。
嫁人之后她习惯了这种挤兑,正欲吩咐车夫退让,不愿在府门前多生事端,平白让人看了笑话。
就在这时,一个清亮又带着几分慵懒讥诮的女声从后面传来:
“秦州有名的才女,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的大家闺秀,怎么到了窦家就成了无子无德的夫人?”
“竟连自家的门都进不得,要先给一个来路不明的外室让道?窦家的规矩,真是让我开了眼。”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辆慢悠悠的牛车停在不远处,车上跳下一个穿着粗布衣裳的女子,嘴里还叼着根草茎,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正是怕被苏蕙发现、偷偷跟来的慕容檀。
她拍了拍身上的灰,几步就走到了门前,目光锐利地扫向那脸色骤变的老嬷嬷。
嬷嬷被这突如其来的顶撞气得脸色发青,尤其是对方这身打扮,更让她觉得被冒犯:“哪里来的野丫头!窦府门前,岂容你放肆胡言!兰姨娘怀的可是窦家的金孙,尊贵着呢!苏夫人自己没本事,难道不该让路?”
慕容檀嗤笑一声,将草茎一吐:“金孙?是金孙还是孽种,现在说还为时尚早吧?”
“窦滔犯下的事,抄家灭族都不为过,你们倒还有闲心在这里摆姨娘的谱?一个伺候人的老奴,也敢对着明媒正娶的夫人吆五喝六,指手画脚?我看你是忘了谁才是主子!窦家还没倒呢,你就急着拜新码头了?眼皮子浅的东西!”
她字字句句如同刀子,专往痛处戳,嬷嬷被噎得脸色一阵红一阵白,指着慕容檀“你……你……”了半天,却碍于对方话中提及的“窦滔犯事”和那股子不好惹的气势,不敢真上前动手,更不敢再提“金孙”二字,生怕真被扣上什么罪名。
慕容檀却不理她,转头看向怔在原地的苏蕙,语气放缓了些。
“苏夫人,你的才华品性,天下有目共睹。错的是窦滔有眼无珠,德行有亏,与你何干?”
“这起子踩低捧高的奴才,你越忍让,她们越蹬鼻子上脸。还不进去?莫非真要看外人在你前头登堂入室?”
慕容檀也并非有意攻击那脸都没见着的小姑娘,只是看见这见风使舵的奴才对苏蕙出言污蔑,她实在咽不下这口气。
苏蕙望着慕容檀,看着她为了维护自己不惜扮作粗使丫头模样、言辞犀利地回击,她鼻尖一酸,眼眶微微发热。
原本挺得笔直却僵硬的脊背,不知为何忽然就松弛了下来,仿佛有了倚仗。
她没有说话,只是对着慕容檀极轻却郑重地点了点头。
然后,她深吸一口气,不再看那脸色灰败的嬷嬷,也不再理会那顶停在一旁的驴车,苏蕙挺直了背脊,对车夫淡淡道:“进府。”
车夫应了一声,马车缓缓启动,径直驶入了窦府大门。
从这里出来的,也不再是窦夫人,而是才华名动秦州的苏家闺秀,苏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