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军中又添一饭后谈资。
“周飞翰周校尉……哎,可惜了,逆天而行终是错。”
“是啊是啊,那天晚上我是亲眼看见了的,周校尉一说出那句‘除尽赵氏,迎立新主’的话,天上立马就又是闪电又是打雷的,这说明什么?这说明他这话触犯天怒了!遭到神罚了!当今圣上,的的确确,千真万确,就是我们新的救世主!他将带领我们走向强盛!”
“是啊是啊,我这辈子可要紧紧跟随陛下,战场上再卖力些,说不定有生之年还能看见那太平盛世!”
“是啊是啊……”
“欸,你们说,陛下既是天神下凡,我若在床边设坛供奉,祈愿亲人下辈子投个富贵好胎,能不能灵?”
“诶!你别说你别说,我也去试试,我要求金山银山!”
“我也要,我求讨个漂亮媳妇儿!”
……
外界传言,赵艺翡一概不知。
此时此刻,她正忙着另一件大事——一日前,辽国来使,要求签订和约。
此前辽军就放出信号,要求签订和约时她必须在场。
格外羞辱人的是,辽军使者只是一个不起眼的小兵。
他一进大营,便鼻孔朝天,宛若土皇帝般指使这嫌弃那,甚至在面对赵艺翡时亦是毫不收敛地上下打量,最后评出一句:“毛头小儿。”
在场的赵人脸色具是难看,赵艺翡却仿佛没感觉到似的,笑着接过使者带来的和约书。
黄金五百万两,银三百万两,绢五十万匹,布三万匹,开放榷场,辽赵约为兄弟之国。
良久,她放下和约书,对下面豪饮的使者道:“使臣可听过我赵国的一个小儿故事?”
使臣放下酒盏,眼神已有些迷离,在他眼中,赵军屡败,该是畏惧他辽国,对这份和约求之不得才是。
在来之前,无数兄弟都跟他讲,这是一个肥差,赵国皇帝软弱无能,赵国又多美酒佳肴,他此番前去,大可当回皇帝,敞开肚皮享用。
他不必客气,因为赵国天子会把他当成救世之神敬奉,满足他所有要求,最后还能满载而归。
因此,他没有看到现场冰寒的气氛,只单纯以为赵国天子为讨好他,竟要亲自给他讲故事。
他立即抚掌大笑,“好好好,讲一个!”
又指着对面的宿将军,道:“你来,跳支舞。”
对面,宿将军目光能杀人。
宿和洽气得七窍生烟,若非有成勉压着,他怕是早已冲上去打人了。
他无比崇敬的父亲,在他眼中竟然就只是一个取乐之人?!
“我必杀他!”他暗暗咬牙。
不止是他,许多将士的刀刃已出鞘半寸。
赵艺翡笑得和煦,“使臣见谅,宿将军不可以跳舞,还是听朕给你讲故事吧。从前有一只癞蛤蟆,喜欢上了湖里的白天鹅,于是它恬不知耻地去问白天鹅,你可以嫁给我吗,我能给你你想要的一切。”
“使臣以为,白天鹅要答应他吗?”
使臣醉醺醺的,后仰靠在椅背上,张大嘴巴,双臂乱舞:“不能,万万不能!”
他自作聪明地道:“嘿嘿,我知道你们这个故事,我以前听过,故事名字叫做,叫做……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是不是!”
此话一出,使臣身后的辽人猛然起身,一脸愤怒地看着笑眯眯的、没有半分攻击力的赵艺翡:“赵国皇帝这是什么意思?”
赵艺翡笑容加深,眸底却有些冷,“朕的意思是,你们就是那只癞蛤蟆。”
说完,赵艺翡起身,众目睽睽之下直接离开。
在她的走后,成勉拔出双刀,锋利的银刀在手心旋转,直直刺入使臣和辽人心脏。
宿和洽等人纷纷拔刀,迅速结果了其余人。
死前,使臣撑着最后一口气,断断续续道:“你们,不怕……”
成勉刚好走到他面前,利落地拔出刀,鲜血瞬溅。
闻言,一脚重重踩在他的心口,膝盖微弯,俯身,单手撑在膝盖上,唇角戏谑,“你该庆幸,你和你们阿吉古鲁王子死在了同一把刀下。”
你们的王子我都敢杀,何须惧你?
……
赵艺翡回到营帐,坐到床榻上,这才发现自己手抖得厉害。
今日那使臣的态度让她生气,让她愤怒。
为保佑赵国而拼死拼活的将士们,在他眼里竟然只是一个舞夫奴仆?
她想起无数困苦的百姓,想起饱受折磨的农民,想起行止镇和在茅家村牺牲的数万万将士。
这么多的折磨,换来一份屈辱的和约?
从辽国的态度就可以看出,这分和约于他们而言,只是一张狮子大开口的保证单。主动权一直在他们手中,他们根本就没在意赵国所求的百年和平,若是日后国内安定了,他们随时都可以撕毁和约。
一份使剥削合理化的霸王和约罢了。
就这么签了?
她不甘。
“陛下。”
赵艺翡睁开眼,就见成勉已经来到了她的身前,垂眸间泄出几分犹疑与挣扎,“陛下今日斩来使,他日辽军必犯。”
赵艺翡目光偏冷,“所以呢?”
成勉目光沉静,“陛下昔日说,一梦畏手畏脚,追求了个虚假和平,应该乘胜追击……但今日我们没有胜,可能追击?”
赵艺翡无心再应对他的试探,冷声道:“你道我们无胜,茅家村斩阿吉古鲁是谁做的?还有,按理说辽国屡胜,重创宿家军,此时此刻他们若是乘胜追击,我军必败,为何偏偏此刻他们不这样做,而是要与我们签订和约?”
成勉抿唇,没有说话。
赵艺翡也没希望他说,她自己接道:“早在去年,辽国可汗身体就已经大不好,之所以今年辽国打我们打得这么激烈,有一个原因就是为了争继承权。各路兵马皆由辽国王子领兵,谁都想在辽可汗在世时做出成绩,获得继承大统的资格。
而前几天,辽可汗死了,他们这才放弃乘胜追击的好机会,迫切地要回去签订和约。”
“你以为为什么使臣是无名小兵而非大臣大将,是因为稍有点能力的人都被王子们派回去帮忙争位子去了。”
“我们国内情况是不好,他辽国照样不好!此时我们的软弱,只是他们不足道的锦上添花罢了!”
一口气说了很多,就像是一口气纾解出来,赵艺翡的大脑瞬间清明,她猛然警觉,自己竟然对对自己有敌意的成勉说了这么多话。
她这个傀儡皇帝,在一个外人面前表明了自己心里的立场!
他会怎么想,觉得她不顾百姓安危?觉得她冷血自私?觉得该立马杀了他?
不知道暗处的边安、边嘉听到没有,又听到了多少,会不会告诉连无忌,回去之后她又会怎样生不如死!
赵艺翡面如死灰。
“陛下,”成勉的声音很奇怪,明明很轻,又很压抑,就像是忍不住喷薄的火山,终于忍不住放出了一些袅袅烟雾。
赵艺翡缓缓睁开眼,就见成勉卸兵器跪在她的面前,一直盘踞山头的狼突然匍匐在脚下,俯首称臣。
“末将愿追随您。”
“破辽军,还旧都。”
“死而后已。”
……
她杀了使臣,违背了连无忌的命令。
夜黑风高,赵雁山以有事汇报为由,把成勉支走。
成勉没走,而是静静看着赵艺翡。
赵艺翡顿了顿,心底顿生一股奇怪的感觉。
在赵雁山看向他时,赵艺翡点点头,成勉这才垂眸离开。
他一离开,两道身影如影子般突然出现。
在看到边安时,她忍不住地泛起丝丝恨意。但比起这些,她更惊讶赵雁山知晓边安、边嘉的存在,以及他们三人看起来并不陌生的关系。
“陛下,”昏黄的烛光下,赵雁山的面容模糊,但目光坚毅,“我名唤边宁,和边安、边嘉一样,都是连相的暗卫。”
“连相给了我个假身份,化名赵雁山,封念和公主,和亲北辽,我的任务是探听北辽秘密,暗中劝和。”
赵艺翡一怔。她疑过赵雁山的身份——她为勋贵贵女,端庄娴静,气质卓然。但遇事冷静,眉眼英气,褪下一身华服亦可戎装上阵,沙场杀敌。
梓州城停留时,她去了城外布施义诊。徐苍事发后,她散了百两银抚慰受害者家属。
印象中,梓州城后,赵雁山就再也没有穿过锦衣华服,戴过满头珠翠。
茅家村来援时,她手握长枪,面对死亡地狱,没有丝毫害怕,反而熟练平静。
试问,若没有常经历,如何能做到这些?
但她万万没想到的是,赵雁山竟是连无忌的眼线。
猛地,她想起了一件事。
距离上次毒发已有一月,明日,就是毒发日!!!
想到此,赵艺翡浑身竖起防备,目光凌厉又讽刺,“怎么,这次又要怎么罚我?是当着我的面毁了我的药,还是有什么新招?”
一股悲凉爬上尾椎骨,赵艺翡有一瞬间想要逃离,但仅是那一瞬间,她又挺直了背,眼神坚定,带着一种赴死的决然。
“我告诉你们,无论他连无忌如何罚我,我都不会改变决定,我赵国绝不能如此卑微懦弱!”
边安、边宁、边嘉三人面面相觑。边安朝她伸手,赵艺翡控制住想要退后的下意识反应,却看到他掌心东西时愣住了。
边安一如既往的面无表情:“陛下,这是您的解药。”
赵艺翡接过一看,里面被装得满满当当,预计有十颗,十个月的无痛活命时间。
“这……”多余的哪儿来的?
边宁道:“陛下,我们做了一个决定。”
“我们想复国,连相也好,您也罢,无论是谁都可以,只要谁能复国,我们就追随谁。”
赵艺翡难得的大脑宕机,“……什么?”
边宁:“我们三个人,我去北辽做卧底,所得消息会同时往你和连相手里送。”
“边安选择跟着你,在国内正面建国,边嘉随我北上潜伏。”
“而这些解药,是其他暗卫赠与你的。”
其他?还有其他人?
边宁适时解释:“连相眼线遍布各州,行止镇亦有,他们和我们一样,每个月都会收到连相的解药,你手中的十颗,有两颗是你自己的,有三颗是已逝暗卫的,还有五颗是他们无偿赠与的。
他们希望你带领他们走出阴霾。”
赵艺翡:“……”
事情转折太大太快,完完全全超出了赵艺翡的预想。
“你……你们……”她张嘴,却发现自己完全没有一点拒绝的机会。
无奈又烦躁的同时,她明确感觉到自己肩膀松了下来,心跳激荡。她预感到了,迈出今夜这一步,她的未来将会布满荆棘。
赵艺翡走到桌边,自顾自给自己倒了一杯冷水,仰头饮尽,冰冷的水流顺着食道滑进脏腑,稍稍安抚了她浑身的燥热。
她双手撑在桌子上,垂头阖目,问:“你们是何时开始准备的?茅家村的树下神兆、村中童谣,张江被吓疯,都是你们做的?”
边宁点头,理所当然道:“你现在的名声太不好了,若要成功,就得造势。”
赵艺翡心里苦笑,势是造起来了,连无忌那里她也是彻底回不去了,这还真是……一点拒绝的机会也不给她。
赵艺翡暗暗攥紧了手中的解药,力气越来越大越来越大,低声问:“若我失败了……”
边宁语速极快,语气极稳,“不会有比现在更烂的了,你能做多少就做多少,而且,你并非我压的唯一一个宝。”
“哈——”赵艺翡手上的力气卸掉,笑了出来。
“你说的很对,是我以前想岔了。”她喃喃自语。
统一天下之主不是她又如何,能做多少做多少嘛,反正不会有比现在更差的了。
她转过身,唇角上扬,踌躇满志,粲然一笑,“好吧,我且试试,尽量不让你失望。”
赵艺翡在那一刻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似乎解掉了某个枷锁,能振翅高飞。
边宁微愣,但还是不满意道:“我付出这么大,你不能尽量,是必须!”
赵艺翡感觉到了眼前这位极其年轻的女子的信任,她心潮澎湃,眼眶微热,点点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