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赵三年,仲夏,大旱,一封罪己诏自行止镇发出,公告天下,举世震惊。
罪己诏上书:
朕以凉德,缵任大统。
不期倚任非人,聋于深宫,不知稼穑艰难,不察征戍劳苦,君暗政乱,兵骄民困。天下离心,贼乘乱据其地,远近骚然……
今出京都,下罪己诏,殷勤告禹邦。
灾害频仍,干戈扰攘。
自今日始,朕治下所属之地,善舟楫,投效朕入舟楫司,有成就者赋税皆免;
为商者,赋税免三成,可雇佣流民为工,流民免税。
军中之士,可携家带口,闲时划地为农,以养己家,且赋税薄七成;
泱泱大地,朕不忍见能人埋没,故开设征纳之途,入军者,以一人之役代一家之赋;
文者之途,以科举形式广收策论,所采纳者,封三品官,赏纹银三千……
*
安平城皇宫内,阶下宦官抖着声音念完,扑通一声下跪,头上帽子捶地。
大殿落针可闻,百官跪地,不敢稍有动静,以免被怒火波及。
金黄龙椅空荡荡,左侧,连无忌一身红色官服穿得端正、一丝不苟。
他头颈微仰,双目轻阖,不辨喜怒,“倚任非人……呵。”
“陛下年纪尚幼,最易为谗言所惑,依奴才看啊,杀了陛下身边有二心之人,再让陛下吃些苦头,便会知晓丞相大人的好了。”
身后的大宦官谄笑着,小心按压连无忌的太阳穴。
连无忌轻“嗯”了一声,伸出手,“把罪己诏拿上来。”
宦官跪呈,连无忌双目微睁,一字一句细细看过去。
他眉头倏而皱起倏而上扬,良久,放下罪己诏,摇头。
“太年轻太激进,终会误国啊。”
……
与此同时,各州境内,几乎都发生着这样的事情:
“免税!免税!那我是不是可以不用卖土地了!可以自己种的自己吃了?!”
农民面朝黄土背朝天,后背衣衫汗湿,笑容却比太阳还要璀璨耀眼。
“工匠和商业也免税!岂不是说,会砍木头会造船、会赚钱的可以免税了?!”
城里的百姓纷纷双眼放光。
“军人可携家带口住进军营?有土地,赋税还轻七成!!!我现在立马去行止镇,去参军,去吃饱饭!”
路边的流浪的人们有了新的希望。
“写文章能当官?我且一试!”文人骚客当即挽袖研磨下笔。
于是乎,天下熙攘,云集景从。
……
时间回到一个月前。
暮色深深,江流沉沉。使者逝去后,辽军震怒,再次夜袭。
但这次战争中,辽军无能才大将,赵军又有金甲铁刃,破云弓弩,火药连天。辽军大败,如落花流水逃窜。
赵军大胜,君王威望愈重。
行止镇主帅营帐内,赵艺翡坐上位,成勉、宿将军父子及其余几位校尉将军在其下方,皆面色愀然。
“报——”
小士兵从外而入,声音洪亮且不掩喜色,满面春风感染了所有人。
“禀告陛下,将军,少将军,校尉大人,连云城内,辽军已退!”
“千真万确?你可看仔细了?!”好几人都激动地上前,胡建业校尉离得最近,直接抓住小兵的肩膀反复确认。
小兵满面喜色压都压不住,连连道是。
“千真万确胡将军,不止连云城,往北数七座城池,留守辽军不过数百!我们可以趁此机会夺回失地啊将军!”
室内静默一瞬,随之爆发仰天大笑。
宿和洽一边笑一边拍掌,眼角似有晶莹。
成勉忽然面向赵艺翡,屈膝跪地,铿锵高呼:“陛下圣明!”
其余人皆效仿。
众人皆知,武器精良,是赵艺翡的功劳;能打胜仗,夺回失地,也全赖赵艺翡支持。
若是没有赵艺翡,那封卖国和约,就会写下赵国的名字。
若是没有赵艺翡,也就没有今日胜利。
不管往日如何,今时今日,他们是真心实意希望能跟着赵艺翡延续今日之景。
赵艺翡高坐上堂,唇角含笑,右手微抬,“众将士不必多礼,接下来还需辛苦各位,朕坚信,有诸位在,无论是失地还是故都,都有完整收回的一日。”
‘“是!”
众人心跳如擂鼓,甚至有人激动得浑身颤抖,血液沸腾,恨不得现在就执剑杀敌!
散会之后,赵艺翡单独留下了成勉。
连安始终站在赵艺翡身后。
“成将军,单独留你,是想请你帮我看看这个。”
成勉双手接过纸卷,垂眸,视线落在右边最大的三个字时,顿住了。
“既然要有新的开始,之前的混事,总要给个交代才是,成将军,你说对不对?”
“是。”
“听闻成将军乃少年探花,十六岁便入仕翰林,满腹经纶国策。而朕识字不多,很多事情也一知半解,更别说是国事了。昨夜写出这份罪己诏,已是抓耳挠腮,耗费心神,但总觉着不够,还请成将军帮忙指点。”
赵艺翡语气羞愧,却双目温和,姿态舒朗,让人如沐春风。
成勉道:“外界所言,虚虚实实,怎能当真?”
赵艺翡唇角含笑,静静与之对视。
成勉抿唇,垂眸详看了起来。
越看,越不可思议。
他抬眸看向赵艺翡,目光震撼。
赵艺翡微不可察地歪头,疑惑他的反应,“一些拙见,不知是否切合实际,成将军以为?”
无论是兵农合一之策,还是工商皆本的思想,都是她自现代学习而来。
自穿越以来,她较少参政,虽有几分信心,但却仍旧不足,需要一个熟悉政治和南赵现实情况的人帮忙。
如今身边武将较多,能担起这份责任的,唯有成勉这个曾经的探花郎。
成勉小心捧着这份罪己诏,斟字酌句,缓缓开口:“陛下,重视善舟楫者,欲成立舟楫司,是否过分依赖河上作战而轻骑兵步兵?”
“陛下频频减轻赋税,利民九分,却不利于国库充盈,国库不盈,各司如何运作?又有地方地主敛财圈地,割据一方。假以时日,朝廷溃散,地方分裂,终致国将不国。”
“还有,民以食为天,商人奸猾狡诈,陛下一改祖宗令,轻农重商,岂不乱了社会秩序?”
成勉语速适中,语气却渐快,眉头时而皱起,似乎边说边在思考。
赵艺翡认真聆听,等他说完后,一一回答:“成将军,并非不重视骑兵步兵,而是今非昔比,因地制宜。
南赵地域河网密布,除却西部多些山地丘陵以外,东边多大江大河,本地人更是赖水为生。
而北辽地域广袤干旱,他们善路上骑行,却对河流无经验。
河流,是我们的优势,若为战场,必须胜。”
“再者,河流长,途径多城,经营舟楫,除了打仗,还可以运送物资,发展商业。”
“说到商业……”赵艺翡食指曲起,指骨轻敲桌面,眼眸微眯,
“成将军切莫小瞧了商人,商人为谋利,能做出许多我们想象不到的事情,他们会远离家乡,坐船上,将各种商品运往四面八方。有了他们,将士们何苦吃不上家乡菜,用不上更方便的东西?而且,各行各业经济发展起来了,何须担忧赋税太低,国库空虚?”
赵艺翡掌心向上,五指缓缓收拢:“在这个过程中,我们只需要用一只看不见的手,用政令法律适当调整规范商人行为,莫要他们过分发展自身以至于危害社会与国本便可。”
“至于地主……”赵艺翡叹气,“地主久据地方,若要彻底打击,需要很长时日,朕心中有个粗略计划,日后可与成将军细细道来。至于此处开设雇佣之途,就给了失地农民另一条出路,也会给地主带去一些打击的。”
一一解释完,赵艺翡目光投向对面,顿了顿,问:“如此,成将军可还有问题?”
成勉沉默了许久许久,握刀的手紧了又松,松了又紧,漆黑深沉的眼眸复杂到赵艺翡无法看清。
赵艺翡也是在赌。
她赌成勉可信。
自那日成勉卸刀跪地,坦诚忠心之后,便再也没有任何表忠心的言语。
但她能感觉到,他事事站在她的身后,和边安一人一边。
又和边安有所不同,边安是保护、监视与利用。而他是被动状态,似乎只要她一声令下,他手中的刀就会指她所指。
今日单独与他说这么多心中所想,也是基于此。
赌他可信,是真心忠心于她,为了赵国,肝脑涂地。
良久,成勉松开刀柄,“陛下圣明,臣没有问题了。”
赵艺翡松了一口气:“那劳烦成将军润色一番。”
“遵旨。”
话音刚落,成勉执笔蘸墨,现场润色。
赵艺翡等了一会儿,成勉便放下笔,双手呈上罪己诏第二版。
“朕以凉德,缵任大统……好,不愧是北赵八贤之一,劳烦成将军公告天下。”
成勉双手接过。
赵艺翡站起来,负手迈步往帐外走。
帐外训练声铿锵,远处青山绵延,火烧连云。
“只待众心归一。”她低声喃喃。
身后,成勉眸光微动。
……
“少将军!你未婚妻来信啦!”
“哟哟哟~未婚妻~”
晚膳时,篝火旺盛处传来阵阵欢笑声和调侃声。
赵艺翡看过去时,就见上衣尽除,裸露上半身黑壮肌肉的宿和洽眼神羞涩,急得放下碗,起身抢夺,他言语急切且凶,识图震慑对方。
但效果为零。
赵艺翡忽然想起之前的传言:宿和洽的未婚妻死于同州七屠。
难道传言不实?
右侧,成勉解开了她的疑惑。
“宿和洽的未婚妻逃出去了,他并不知晓,后来未婚妻来信,才知她并未死,反而为附近农人所救。”
远处,宿和洽抢到了信,周围士兵打趣,让他当众拆开。
宿和洽一千个不愿意,把信揣在心口,一只手护着,一只手端着碗回营帐了。
“少将军的未婚妻是同州人士?何不接到附近照看?”
“这……恐怕得问宿将军了。”
“……”
“宿将军?”
“宿将军可是醉了?陛下问你呢。”
赵艺翡收回视线,落在左侧的宿将军身上。
宿将军手边酒杯还是满的,酒水倒映出他眉宇间的失神。
被人推了推肩膀,宿将军如梦初醒。
赵艺翡:“宿将军可是累了?若是累了,快些回去休息吧。”
宿将军端起酒杯,谢罪离开。
望着他的背影,赵艺翡若有所思。
宿将军这状态,不是一天两天了。
她都发现了好几回。
是出什么事了吗?
……
半个月后,成勉亲领大军出征北上,一路势如破竹,连破七关。
这七关里,有的是因为辽军人少,势单力薄。
有的却是城内百姓聚众杀死余留辽军,大开城门,对赵军的到来夹道欢迎。
赵艺翡听说这事后,连下两道命令:
一、城内百姓三年内免税;
二、城内百姓参军者,可多领半亩田地;
一时之间,赵艺翡风头更盛。
或许是动静太大,到第七座城池列州城时,北边辽人派来使臣谈和。
这次和谈与上次大有不同。
辽国派出的是当朝大员,一改上次轻蔑态度,有礼不少。
和谈前一周,有人找了上来。
列州城城主府内,赵艺翡高坐明堂,头顶“清明为政”的匾额,目光平静地看着跪于玉阶之下的人。
那人一身粗布麻衣,发丝干枯,面黄肌瘦,更显眼的是一双断臂——从肩膀开始空荡荡的袖管。
“你说,你是史子墨?”
史子墨,北赵丞相嫡子,著名八贤之一。